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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蠶

第2小節
茅盾作品

  [續春蠶上一小節]深信這都是串通了洋鬼子幹的。

  然而更使老通寶去年幾乎氣成病的,是繭子也是洋種的賣得好價錢;洋種的繭子,一擔要貴上十多塊錢。素來和兒媳總還和睦的老通寶,在這件事上可就吵了架。兒媳四大娘去年就要養洋種的蠶。小兒子跟他嫂嫂是一路,那阿四雖然嘴裏不多說,心裏也是要洋種的。老通寶拗不過他們,末了只好讓步。現在他家裏有的五張蠶種,就是土種四張,洋種一張。

  “世界真是越變越壞!過幾年他們連桑葉都要洋種了!我活得厭了!”

  老通寶看著那些桑樹,心裏說,拿起身邊的長旱煙管恨恨地敲著腳邊的泥塊。太陽現在正當他頭頂,他的影子落在泥地上,短短地像一段烏焦木頭,還穿著破棉襖的他,覺得渾身躁熱起來了。他解開了大襟上的鈕扣,又抓著yi角搧了幾下,站起來回家去。

  那一片桑樹背後就是稻田。現在大部分是勻整的半翻著的燥裂的泥塊。偶爾也有種了雜糧的,那黃金一般的菜花散出強烈的香味。那邊遠遠地一簇房屋,就是老通寶他們住了三代的村坊,現在那些屋上都袅起了白的炊煙。

  老通寶從桑林裏走出來,到田塍上,轉身又望那一片爆著嫩綠的桑樹。忽然那邊田野跳躍著來了一個十來歲的男孩子,遠遠地就喊道:

  “阿爹!ma等你吃中飯呢!”

  “哦——”

  老通寶知道是孫子小寶,隨口應著,還是望著那一片桑林。才只得“清明”邊,桑葉尖兒就抽得那麼小指頭兒似的,他一生就只見過兩次。今年的蠶花,光景是好年成。三張蠶種,該可以采多少繭子呢?只要不像去年,他家的債也許可以拔還一些罷。

  小寶已經跑到他阿爹的身邊了,也仰著臉看那綠絨似的桑拳頭;忽然他跳起來拍著手唱道:

  “清明削口,看蠶娘娘拍手!”①

  ①這是老通寶所在那一帶鄉村裏關于“蠶事”的一種歌謠式的成語。所謂“削口”,指桑葉抽發如指;“清明削口”謂清明邊桑葉已抽放如許大也。“看”是方言,意同“飼”或“育”。全句謂清明邊桑葉開綻則熟年可蔔,故蠶婦拍手而喜。——作者原注。

  老通寶的皺臉上露出笑容來了。他覺得這是一個好兆頭。他把手放在小寶的“和尚頭”上摩著,他的被窮苦弄麻木了的老心裏勃然又生出新的希望來了。

  天氣繼續暖和,太陽光催開了那些桑拳頭上的小手指兒模樣的嫩葉,現在都有小小的手掌那麼大了。老通寶他們那村莊四周圍的桑林似乎發長得更好,遠望去像一片綠錦平鋪在密密層層灰白se矮矮的籬笆上。“希望”在老通寶和一般農民們的心裏一點一點一天一天強大。蠶事的動員令也在各方面發動了。藏在柴房裏一年之久的養蠶用具都拿出來洗刷修補。那條穿村而過的小溪旁邊,蠕動著村裏的女人和孩子,工作著,嚷著,笑著。

  這些女人和孩子們都不是十分健康的臉se,——從今年開春起,他們都只吃個半飽;他們身上穿的,也只是些破舊的yi服。實在他們的情形比叫花子好不了多少。然而他們的精神都很不差。他們有很大的忍耐力,又有很大的幻想。雖然他們都負了天天在增大的債,可是他們那簡單的頭腦老是這麼想:只要蠶花熟,就好了!他們想像到一個月以後那些綠油油的桑葉就會變成雪白的繭子,于是又變成丁丁當當響的洋錢,他們雖然肚子裏餓得咕咕地叫,卻也忍不住要笑。

  這些女人中間也就有老通寶的媳婦四大娘和那個十二歲的小寶。這娘兒兩個已經洗好了那些“團匾”和“蠶箪”①,坐在小溪邊的石頭上撩起布衫角揩臉上的汗shui

  ①老通寶鄉裏稱那圓桌面那樣大、極像一個盤的竹器爲“團匾”;又一種略小而底部編成六角形網狀的,稱爲“箪”,方言讀如“踏”;蠶初收蟻時,在“箪”中養育,呼爲“蠶箪”,那是糊了紙的;這種紙通稱“糊箪紙”。——作者原注。

  “四阿嫂!你們今年也看(養)洋種麼?”

  小溪對岸的一群女人中間有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姑娘隔溪喊過來了。四大娘認得是隔溪的對門鄰舍陸福慶的mei子六寶。四大娘立刻把她的濃眉毛一挺,好像正想找人吵架似的嚷了起來:

  “不要來問我!阿爹做主呢!——小寶的阿爹死不肯,只看了一張洋種!老糊塗的聽得帶一個洋字就好像見了七世冤家!洋錢,也是洋,他倒又要了!”

  小溪旁那些女人們聽得笑起來了。這時候有一個壯健的小夥子正從對岸的陸家稻場上走過,跑到溪邊,跨上了那橫在溪面用四根木頭並排做成的雛形的“橋”。四大娘一眼看見,就丟開了“洋種”問題,高聲喊道:

  “多多弟!來幫我搬東西罷!這些匾,浸shi了,就像死狗一樣重!”

  小夥子阿多也不開口,走過來拿起五六只“團匾”,shi漉漉地頂在頭上,卻空著一雙手,劃槳似的蕩著,就走了。這個阿多高興起來時,什麼事都肯做,碰到同村的女人們叫他幫忙拿什麼重家夥,或是下溪去撈什麼,他都肯;可是今天他大概有點不高興,所以只頂了五六只“團匾”去,卻空著一雙手。那些女人們看著他戴了那特別大箬帽似的一疊“匾”,袅著腰,學鎮上女人的樣子走著,又都笑起來了,老通寶家緊鄰的李根生的老婆荷花一邊笑,一邊叫道:

  “喂,多多頭!回來!也替我帶一點兒去!”

  “叫我一聲好聽的,我就給你拿。”

  阿多也笑著回答,仍然走。轉眼間就到了他家的廊下,就把頭上的“團匾”放在廊檐口。

  “那麼,叫你一聲幹兒子!”

  荷花說著就大聲的笑起來,她那出衆地白淨然而扁得作怪的臉上看去就好像只有一張大嘴和眯緊了好像兩條線一般的細眼睛。她原是鎮上人家的婢女,嫁給那不聲不響整天苦著臉的半老頭子李根生還不滿半年,可是她的愛和男子們胡調已經在村中很有名。

  “不要臉的!”

  忽然對岸那群女人中間有人輕聲罵了一句。荷花的那對細眼睛立刻睜大了,怒聲嚷道:

  “罵哪一個?有本事,當面罵,不要躲!”

  “你管得我?棺材橫頭踢一腳,死人肚裏自得知:我就罵那不要臉的騒貨!”

  隔溪立刻回罵過來了,這就是那六寶,又一位村裏有名淘氣的大姑娘。

  于是對罵之下,兩邊又潑shui。愛鬧的女人也夾在中間幫這邊幫那邊。小孩子們笑著狂呼。四大娘是老成的,提起她的“蠶箪”,喊著小寶,自回家去。阿多站在廊下看著笑。他知道爲什麼六寶要跟茶花吵架;他看著那“辣貨”六寶挨罵,倒覺得很高興。

  老通寶掮著一架“蠶臺”①從屋子裏出來,這三棱形家夥的木梗子有幾條給白螞蟻蛀過了,怕的不牢,須得修補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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