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林家鋪子上一小節]一會兒,然後不得已似的把那尾數從算盤上撥去,一面笑嘻嘻地說:
“真不夠本呢!可是老主題,只好遵命了。請你多作成幾筆生意罷!”
整個下午就是這麼張羅著過去了。連現帶賒,大大小小,居然也有十來注交易。林先生早已汗透棉袍。雖然是累得那麼著,林先生心裏卻很愉快。他冷眼偷看斜對門的裕昌祥,似乎趕不上自己鋪子的“熱鬧”。常在那對蝴蝶門旁邊看望的林小臉上也有些笑意,林大娘也少打幾個呃了。
快到上燈時候,林先生核算這一天的“流賬”;上午等于零,下午賣了十六元八角五分,八塊錢是賒賬。林先生微微一笑,但立即皺緊了眉頭了;他今天的“大放盤”確是照本出賣,開銷都沒著落,官利更說不上。他呆了一會兒,又開了賬箱,取出幾本賬簿來翻著打了半天算盤;賬上“人欠”的數目共有一千三百余元,本鎮六百多,四鄉七百多;可是“欠人”的客賬,單是上海的東升字號就有八百,合計不下二千哪!林先生低聲歎一口氣,覺得明天以後如果生意依然沒見好,那他這年關就有點難過了。他望著玻璃窗上“大放盤照碼九折”的紅綠紙條,心裏這麼想:“照今天那樣當真放盤,生意總該會見好;虧本麼?沒有生意也是照樣的要開銷。只好先拉些主顧來再慢慢兒想法提高貨碼……要是四鄉還有批發生意來,那就更好!——”
突然有一個人來打斷林先生的甜蜜夢想了。這是五十多歲的一位老婆子,巍顫顫地走進店來,手裏拿著一個小小的藍布包。林先生猛擡起頭來,正和那老婆子打一個照面,想躲避也躲避不及,只好走上前去招呼她道:
“朱三太,出來買過年東西麼?請到裏面去坐坐。——阿秀,來扶朱三太。”
林小早已不在那對蝴蝶門邊了,沒有聽到。那朱三太連連搖手,就在鋪面裏的一張椅子上坐了,鄭重地打開她的藍布手巾包,——包裏僅有一扣折子,她抖抖簌簌地雙手捧了,直送到林先生的鼻子前,她的癟嘴
扭了幾扭,正想說話,林先生早已一手接過那折子,同時搶先說道:
“我曉得了。明天送到你府上罷。”
“哦,哦;十月,十一月,十二月,一總是三個月,三三得九,是九塊罷?——明天你送來?哦,哦,不要送,讓我帶了去。嗯!”
朱三太扭著她的癟嘴,很艱難似的說。她有三百元的“老本”存在林先生的鋪裏,按月來取三塊錢的利息,可是最近林先生卻拖欠了三個月,原說是到了年底總付,明天是送竈日,老婆子要買送竈的東西,所以
自上林先生的鋪子來了。看她那
扭起了一對癟嘴
的勁兒,光景是錢不到手就一定不肯走。
林先生抓著頭皮不作聲。這九塊錢的利息,他何嘗存心白賴,只是三個月來生意清淡,每天賣得的錢僅夠開夥食,付捐稅,不知不覺地拖欠下來了。然而今天要是不付,這老婆子也許會就在鋪面上嚷鬧,那就太丟臉,對于營業的前途很有影響。
“好,好,帶了去罷,帶了去罷!”
林先生終于鬥氣似的說,聲音有點兒梗咽。他跑到賬臺裏,把上下午賣得的現錢歸並起來,又從腰包裏掏出一個雙毫,這才湊成了八塊大洋,十角小洋,四十個銅子,交付了朱三太。當他看見那老婆子把這些銀洋銅子鄭重地數了又數,而且抖抖簌簌地放在那藍布手巾上包了起來的時候,他忍不住歎一口氣,異想天開地打算拉回幾文來;他勉強笑著說:
“三阿太,你這藍布手巾太舊了,買一塊老牌麻紗白手帕去罷?我們有上好的洗臉手巾,肥皂,買一點兒去新年裏用罷。價錢公道!”
“不要,不要;老太婆了,用不到。”
朱三太連連擺手說,把折子藏在袋裏,捧著她的藍布手巾包竟自去了。
林先生哭喪著臉,走回“內宅”去。因這朱三太的上門討利息,他記起還有兩注存款,橋頭陳老七的二百元和張寡婦的一百五十元,總共十來塊錢的利息,都是“不便”拖欠的,總得先期送去。他掄著指頭算日子: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到二十六,放在四鄉的賬頭該可以收齊了,店裏的壽生是前天出去收賬的,極遲是二十六應該回來了;本鎮的賬頭總得到二十八九方才有個數目。然而上海號家的收賬客人說不定明後天就會到,只有再向恒源錢莊去借了。但是明天的門市怎樣?……
他這麼低著頭一邊走,一邊想,猛聽得女兒的聲音在他耳邊說:
“爸爸,你看這塊大綢好麼?七尺,四塊二角,不貴罷?”
林先生心裏蓦地一跳,站住了睜大著眼睛,說不出話。林小手裏托著那塊綢,卻在那裏憨笑。四塊二角!數目可真不算大,然而今天店裏總共只賣得十六塊多,並且是老實照本賤賣的呀!林先生怔了一會兒,這才沒精打采地問道:
“你哪來的錢呢?”
“挂在賬上。”
林先生聽得又是欠賬,忍不住皺一下眉頭。但女兒是自己寵慣了的,林大娘又抵死偏護著,林先生沒奈何只有苦笑。
過一會兒,他歎一口氣,輕輕埋怨道:
“那麼急!過了年再買豈不是好!”
又過了兩天,“大放盤”的林先生的鋪子,生意果然很好,每天可以做三十多元的生意了。林大娘的打呃,大大減少,平均是五分鍾來一次;林小在鋪面和“內宅”之間跳進跳出,臉上紅噴噴地時常在笑,有時竟在鋪面幫忙招呼生意,直到林大娘再三喚她,方才跑進去,一邊擦著額上的汗珠,一邊興沖沖地急口說:
“呀,又叫我進來幹麼!我不覺得辛苦呀!
!爸爸累得滿身是汗,嗓子也喊啞了!——剛才一個客人買了五塊錢東西呢!
!不要怕我辛苦,不要怕!爸爸叫我歇一會兒就出去呢!”
林大娘只是點頭,打一個呃,就念一聲“大慈大悲菩薩”。客廳裏本就供奉著一尊瓷觀音,點著一炷香,林大娘就搖搖擺擺走過去磕頭,謝菩薩的保佑,還要禱告菩薩一發慈悲,保佑林先生的生意永遠那麼好,保佑林小易長易大,明年就得個好女婿。
但是在鋪面張羅的林先生雖然打起精神做生意,臉上笑容不斷,心裏卻像有幾根線牽著。每逢賣得了一塊錢,看見顧客欣然挾著紙包而去,林先生就忍不住心裏一頓,在他心裏的算盤上就加添了五分洋錢的血本的虧折。他幾次想把這個“大放盤”時每塊錢的實足虧折算成三分,可是無論如何,算來算去總得五分。生意雖然好,他卻越賣越心疼了。在櫃臺上招呼主顧的時候,他這種矛盾的心理有時竟至幾乎使他發暈。偶爾他偷眼望望斜對門的裕昌祥,就覺得那邊閑立在櫃臺邊的店員和掌櫃,嘴角上都帶著譏諷的讪笑,似乎都在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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