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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盲

茅盾作品

  

突然西方的天空騰起一片紅霞,人們都浴在绛氣中,似乎他們的素seyi裳也染成了淺绯se。向晚的飄風,霍霍地吹弄著趙女士的月白se印度綢旗袍;她時時有意無意地用手去按撫,似乎恐怕那好事的晚風竟把鈕扣都吹解。大概是站久了有些疲倦,她現在半扭著纖腰,頭微向左傾,眼波注在地下;她的黑絨絲似的短發覆到眉尖,她的小嘴chun邊綻著笑影:這就有一種幽怨妩媚的香味從她的莊嚴幹練中透露。半晌,她擡起頭來,左手掠著紛披的短發,溫柔地慢慢地說:“那些事,比做夢還奇怪;真叫人想不到。——啊喲!惠芳在那裏幹什麼?”在她對面的西裝少年轉過臉去,看見靠近江岸的一株綠楊樹上有一團淺紫se的東西在簌簌地動,他不禁急口地揚聲叫起來,同時已經移動了腳步:“密司李,掉下shui去可不是玩的!我幫助你下來?”楊樹上傳來一陣吃吃的豔笑聲,隨即是個jiao小的人形在綠lang中剖出來,轉瞬間已在地上,卻又伛在那裏不知做些什麼,漸勁的晚風吹開了紫se旗袍的下緣,露出蜜se長統絲襪上的淺紅se吊帶。“她比我還淘氣些,”少年松了口氣說,轉過身來對趙女士笑了一笑,又拾起對話的端緒:“人生原是個大夢。做夢也是好的,就可惜做夢的時候自己不知道是夢。”“知道了是夢時,也還做下去呢不做下去?”趙女士的聲音很低,像是對自己說;她用左手輕輕地撫著左鬓角,凝眸遙望黃浦江那一面shui天相接chu像亂山似的紫se的雲堆。“那不是有點像gui山麼,密司趙?”西裝少年追蹤趙女士的眼光看過去,轉換了談話的方向。回答是一個嫣然的微笑,去年今日的往事又像輕煙似的在趙女士腦膜上浮出來了;她很不願意回想這些往事,她淡然相忘,亦既有半年多了,但今天聽了林白霜——那西裝少年的許多話,禁不住又回顧了。原來可說是“事不關己”,然而不知怎地,想到那些事情時,總有一種說不明白的煩躁把她壓到透不過氣來。她疑問地對林白霜看了一眼,似乎想探索這位少年的炯炯的目光已否窺見她的心曲。他們的視線剛成了正接觸,趙女士忽然心裏一動,臉上泛了紅暈,她立刻感得這樣的雜念太可笑,正想用話來掩飾,猛然有個毛茸茸的東西碰到她的後頸上,把她嚇了一跳。“蕙芳你——”趙女士急旋過身去,剛和李惠芳貼song地撞個正著。李女士憨笑了一聲,側著身ti,左手攬住了趙女士的腰,右手向空一揚,便有個灰se的小東西撲索索地落在林白霜的肩上。“虧你也曾革過命來!見了小麻雀,也要怕。”李女士用手指搔著趙女士的面頰,帶笑地說。林白霜已經把那可憐的小麻雀抓在手裏,一面看,一面隨便的問:“就是那楊樹上弄來的麼?還不會飛呢!放了它罷?”沒等李女士回答,趙女士便從林白霜手裏搶過那小麻雀來,往草地上一丟;那小東西怪樣地拍著翅膀,很想就此高飛,然而只飛了兩三尺遠近,終于掉了下去。趙女士回過頭來向李蕙芳睃了一眼,佯嗔地說:“你才是革命家呢!你會革麻雀的命!蕙芳,再拿革命和我開玩笑,我是不依的呢!什麼革命,誰革過命?幾時見我革命?”“不要發牢騒了,好姊姊。”蕙芳扭搭在趙女士臂上,玩皮地說。“不是牢騒。我又不是下野放洋的偉人,有什麼牢騒?”“筠秋說的很對,”林白霜cha進來說:“牢騒不是我們的事,只是忿慨,只是幻滅罷了。剛才我說,近來我感得人生異常虛空,也就是這個意義。我自然相信世上決沒有翻天覆地那樣的英雄,一般人眼中的英雄實在也不過是人類曆史這大機械中的一個輪子罷了,可是我又感得自己的渺小,不但渺小,竟還是人類大機械中的一個不入流者;在現代人生這大機械中,我的地位,連一粒螺絲釘也不如,我只是一粒廢鐵,偶然落在這大機械中,在無數量的大輪小軸中間被軋轹罷了。”林白霜不能自己地說了一大段。他並沒留意到倚在趙女士肩頭的李蕙芳正在演“雙簧”似的摹仿他的說話的姿勢。當他說到最後的一個“罷了”,李女士蓦地把右手平舉到下巴邊,掌心向上,指尖對著林白霜,然後往前一送,夾著笑聲喊道:“罷了。這就是罷了論。”這引得林白霜和趙筠秋都笑了出來。可是李女士反而收了笑容,學著林白霜的音調,嚴肅地加了一句:“罷了,罷了;林白霜是罷了,人家卻不肯罷休!”“那自然是刮地皮的人。”林白霜輕聲說,同時噫了一口氣。“那自然不——但——是刮地皮的人,”李女士又笑了起來,“那自然——還——有——被刮的人,不但不肯罷休,竟還要算賬呢。”林白霜疑問地一笑,沒有說話。“聽我哥哥說,這一向,他們付的墊款,少說也有四五千萬;他說,這一筆賬,一定要算的。他們不能把血汗資本隨隨便便就奉送了貪官汙吏多弄幾個姨……”李女士突然縮住話頭,偷偷地向趙女士瞥了一眼。趙女士惘然望著一條出口的大輪船,似乎始終沒有留意到林白霜他們的談話。李女士抿嘴笑了一笑,轉過口來接著說:“不談那些算賬問題了。我們過去看那條輪船罷。倘使是江安,我的表哥便在船上。”拉著趙女士的手,李蕙芳就往江岸跑,但輪船已經去遠,只有煙囪上的一段黃se尚表示它確是招商局的船。其時煙囪裏吐出一簇濃煙來,漸漸的似乎曳長了,拖在半空中,像是一條尾巴。江面也有一條尾巴,那是暗輪葉子激起的白沫,從輪船的屁gu裏拉出來。趙筠秋惘然看著,猛想起了遠隔天南的孤獨的母qin,不禁眼眶裏有些chao潤了。李女士也浸入了深思中,然而是不同的xing質;她的思想翩翩地正在輪船的周圍飛翔。她最喜歡那海天空闊的生涯。每次她從家鄉到上海來,便怨恨那甬興輪船走得太快,只給她一夜又半日的海上經驗。她忽然自己笑起來。回眸看著靜靜地站在旁邊的林白霜說:“林先生,你說什麼事情頂有趣?我想來便是做一只大輪船的船主!你想想,他,不但,天天在海上,並且,——對不起,林先生,我又學你的調子了;並且,他有許多shui手茶房受他的指揮,有許多客人仰仗他的能力,他就好像是一個總司令,一個guo王,可不是?在船上,他是唯一的疊克推多!”說到最後的四個字,她突然擁抱了趙女士,格格的憨笑著。“嘿!剛才你取笑人家革命,現在不打自招,要做疊克推多了!”趙筠秋一面說,一面軟軟地推開了李蕙芳的臂膊;即使擁抱她的人也是個女子,她總覺得有點不自在。“隔門,”李蕙芳學著趙筠秋的粵腔,便高聲的笑起來,“我並沒反對過呀!疊克推多,我只要做一只船上的。”“等你做了船主時,密司李,我來當茶房罷。”林白霜企圖把話頭岔開。“如果收女茶房。我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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