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說環小近來愈加幽靜了,簡直有點兒近于怪僻。
整天躲在她的小臥室內,除是吃飯時間,決不輕易出來。而即使是吃飯時間的偶一露臉,也只有嘴邊常在的寂寞的笑影表示她並沒生氣,說話是照例很少的;甚至在一天中最熱鬧的晚飯席上,也並不見得稍稍活潑。她的溫柔的眼波,常是注在自己的飯碗裏,有時表哥的一句诙諧話會引起她抿著嘴
的一笑,並且很天真的向他看了一眼,然而,話語還是沒有的。有時她被逗引得不得不開口了,那也是和老財迷用錢一般,十分吝啬,只要一個字足夠表示意思時,她決不肯多用到兩個。表哥時常打趣她,說這樣的話語是“電報
”;姑母卻稱贊她能夠不像時下新女子那樣的噪聒。但不論是打趣,是贊許,環小
所聊以代替回答的,依舊是滿腔心事似的微微一笑而已。
女仆們常常把環小躲在房裏做些什麼事作爲閑譚的資料。聽見了這樣的議論時,姑母總是呵斥道:“不要多嘴!環小
是在房裏看書寫字呢!”于是這位老姑母便要回想到已故的兄弟,她的老眼前就要浮現出被書籍糾纏到臉黃肌瘦的好兄弟的影子;于是她就要移動龍鍾的身
,走到環小
房裏,看看她的心疼的侄女兒是不是當真在那裏太勞神的看書寫字。而當她看見環小
很春困似的從
上起來迎接她,並且看見枕邊也沒有什麼花花綠綠封面的書籍,這位老太太便很放心了,往往沒有坐到十分鍾,又搖搖擺擺走了出來。“讓她靜靜兒的歇一會罷。”老姑母常常是這麼自言自語著離開了環小
。
有兩個孩子揪住了裙角的表嫂,也時常抽空到環小房裏來一次。她照例很疲乏似的將自己擲在環小
常坐的藤椅裏,噓了一口氣,便帶笑的說:“真真吃勿消。啊喲,厭氣得來。”這是她的開場白。于是便接著報賬式的家務的敘述:阿大,阿二,要做夏
;昨天剛送過了王府上老太太的壽禮,明天又是李家大小
的“好日子”;說不定後天就會碰著四姑老爺的癱子父
的喪事——醫生早已斷定他難過明天的黃昏。“黃郎中惟有吃定病人啥時候死,是頂頂准!”表嫂一面說,一面照例翻弄那亂堆在桌面的幾本書。環小
總是靜默的聽著,直到表嫂又噓一口氣,作她的刻板文章似的結論:“故所以我格書包末,一塔括子還仔先生勒。”有時表嫂背誦她的家務剛到一半,忽然想起了什麼事,或是聽得孩子們的哭聲,那就要改變了她的結論的形式:“有仔家務,看書末,直頭看弗進。”此時環小
往往看著表嫂的俏媚的背影,輕輕的說:“不看也好。看了徒亂人意罷哩!”
除了姑母和表嫂,更常到環小房裏的,是女仆阿金。她每天要進來掃地,請吃飯;她應該比別人更明了環小
的“深閨”生活。所以每逢女仆們在廚房裏議論到環小
的時候,阿金的意見是很有權威的。然而不幸,阿金也說不出所以然;她只能消極的否認老太太所謂“環小
是在看書寫字”;她沒有一次,至少在最近半個月內,看見環小
拿過書本子拈過筆。雖然早上去掃地的時候,間或發見一些小紙片,撕成了細長條,亂丟在書桌腳邊,仿佛是寫過字的,但是阿金也曾破工夫把這些紙條拼湊起來,才知道並非字,卻是些不成名目的圖畫,其中有幾個頗像人面。
在無結果的議論以後,阿金總是搖著頭說:“環小實在是怪小
!”
也許表哥的猜測最近似:有一天,偶然和夫人談起了環小,他曾經說:“看那樣子,有點兒近于所謂煩悶。”不過,爲什麼煩悶呢?那是不但表嫂全屬茫然,表哥也覺得很難下一轉語了。環小
誠然是父母雙亡,無家可歸,然而姑母那樣的疼愛她,表哥是從小一
長大的伴侶,表嫂又是十二分的賢明,姑母的家就是環小
的家亦既有二十年之久,何至現在忽然感到異樣呢?所以環小
而果真有煩悶,表哥和表嫂是有理由可以斷定絕對不是起于身世飄零的感觸。
“大概是想著俚自家格終身大事。”表嫂在她丈夫面前又曾提示過這樣的意思。然而仔細一想,還是不對。姑母和表哥都允許環小的婚姻可以自由;姑母早已把妝奁預備得十分周到,只要環小
有意中人,立刻結婚也是不難的。而況環小
自己並非是不出閨門的舊式小
,和男女朋友同去遊湖一類的交際,原來是常有的,僅僅是最近半個月來她自己願意禁閉在臥室內,拒絕了一切遊玩的邀請。
所以環小的忽然冷寂是難解的,但也因爲是難解,並且誰也不能負這責任,便只有好事的女仆們作爲閑譚的資料,主人方面的空氣是始終無所謂緊張。
白晝去了,又是黃昏。環小坐在電燈光下,左手托住了頭,讓自己浮泛在雜念中。四壁是睡眠一樣的靜,襯出對面傳來的表哥嫂房裏的笑語聲。環小
有點憎恨這些太快樂的笑聲,然而未始不想聽聽這太快樂的內容。雜念卻不肯從命,極無賴的糾纏著。幾個很清脆的字,似乎是表嫂的口吻,已經撞在環小
腦膜上,但又忽然消失了。她的意識界充滿了許多別的說不明白的物事,絕對排斥外來的新印象。而在這些紛亂的說不明白的事物中,又有一件什麼東西在那裏奮力掙紮,像是硬要出頭。終于透露出來了,乃是一句很面熟的話:“環,我們望這裏走。”
窗外吹來一陣涼風,掃去了環小身上的躁熱,便怳惚已在飛來
下的石洞裏。依舊是那一句“環,我們望這裏走”在耳邊響,很細,然而很分明。從手腕上起來一點輕微的麻癢又擴散到她
前,她禁不住心跳了。蓦地有一個少年男子在她眼前了,捏著她的手腕,懇求似的看著她。心更跳得快,臉上也熱烘烘了,她覺得有一條強壯的臂膊圍到她腰間。她猛然喊出一聲“喔唷”!這異樣的聲
剛震動她的耳膜,便什麼都沒有了,依然在她的小臥室內,依然獨坐在電燈光下。
手腕上仍舊麻癢,而且加劇;一個花腳蚊子,肚子已經通紅,十分費力似的從環小的嫩皮膚裏拔出了它的長嘴巴,就很大方的飛走了。環小
目送這蚊子,直到它消失在暗陬中。她忽然感得這小小的飛蟲仿佛就是適才幻覺中的男子,半個月前的某一日曾經激動她的
女的靈魂,然而很大方的走了以後,也就不知去向,撇下她在孤寂怨艾中。環小
低低的歎了口氣,換右手來支著頭。表哥嫂房裏的笑語聲早已低下去,低下去,現在只有一片冷淡的寂靜。從遠
來的若斷若續的義忿似的蛙聲又很像是替她訴不平。
環小惘然站在窗前了。那邊鳳舞臺左近,在霧氣一般的薄光的籠罩下,透出隱隱的喧聲。這一邊,是環湖的山
了,黑森森地站著,像是守夜的巨人。還有,疏疏……
《自殺》全文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