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創造上一小節]見了新理論似的高聲說,“英女子,大都是合于你的想像的。得了,君實,你可以留意英
女子。你不是想遊曆歐洲麼,就先到倫敦去找去。”
“這原是一條路,然而也不行。沒有中民族
做背景,沒有中
五千年文化做遺傳的外
女子,也不是我的理想的夫人。”
“呵!君實!你大概只好終身不娶了!或者是等到十年二十年後,那時中社會或者會清明些,能夠産生你的理想的夫人。”
舊同學慨歎似的作結論,意要收束了本問題的討論;但君實卻還收不住,他豎起大拇指霍地在空中畫了個半圓形,鄭重的說:“也不然。我現在有了新計劃了。
我打算找一塊璞玉——是的,一塊璞玉,由我手雕琢而成器。是的,社會既然不替我准備好了理想的夫人,我就來創造一個!“
君實眼中閃著躊躇滿志的光,但舊同學卻微笑了;創造一個夫人?未免近于笑話罷?然而君實確是這麼下了決心了。他早已盤算過:只要一個混沌未鑿的女子,只要是生長在不新不舊的家庭中,即使不曾讀過書,但得天資聰明,總該可以造就的,即使有些傳統的習,也該容易轉化的罷。
又過了一年多,君實居然找得了想像中的璞玉了,就是娴娴,原是他的姨表;他的理想的第一步果然實現了。
娴娴是聰明而豪爽,像她的父;溫和而精細,像她的母
。她從父
學通了中文,從母
學會了管理家務。她有很大的學習能力;無論什麼事,一上了手,立刻就學會了。她很能感受環境的影響。她實在是君實所見的一塊上好的“璞玉”。
在短短的兩年內,她就讀完了君實所指定的書,對于自然科學,曆史,文學,哲學,現代思,都有了常識以上的了解。當她和君實遊莫幹山的時候,在那些避暑的“高等華人”的太太小
隊中,她是個出
的人兒;她的優雅的舉止,有教育的談吐,廣闊的知識,清晰的頭腦,活潑的
情,都證明她是君實的卓絕的創造品。
雖則如此,在創造的過程中,君實也煞費了苦心。
娴娴最初不喜歡政治,連報紙也不願意看;自然因爲她父是風流名士,以政治爲濁物,所以娴娴是沒有政治頭腦的遺傳的。君實卻素來留心政治,相信人是政治的動物,以爲不懂政治的女子便不是理想的完全無缺的女子。他自己讀過各家的政治理論,從柏拉圖以至浩布士,羅素,甚至于克魯泡特金,馬克思,列甯;然而他的政治觀念是中正健全的,合法的。他要在娴娴的頭腦裏也創造出這麼一個政治觀念。他對于女子的政治運動的見解,是美
總統羅斯福的:“如果大多數女子自己來要求參政權,我就給她們。”英
的已頗激烈的“藍襪子”的參政權運動,在君實看來是不足取的。
他抱了嚴父望子成名那樣的熱心,誘導娴娴讀各家的政治理論;他要娴娴留心際大勢,用苦心去記人名地名年月日;他要娴娴每天批評
內的時事,而他加以糾正。經過了三個月的奮鬥,他果然把娴娴引上了政治的路。
第二件事使君實極感困難的,是娴娴的樂天達觀的格;不用說,這是名士的父
的遺傳了。並且也是君實所不及料的。娴娴這種
格,直到結婚半年後一個明媚的四月的下午,第一次被君實發見。那一天,他們夫婦倆遊龍華,坐在泥路旁的一簇桃樹下歇息。娴娴仰起了面孔,接受那些悠悠然飄下來的桃花瓣。那淺紅的小圓片落在她的眉間,她的嘴
旁,她的頸際,——又從
領的微開
直滑下去,粘在她的*
的上端。娴娴覺得這些花瓣的每一個輕妙的接觸都像*夜時君實的撫摸,使她心靈震撼,感著甜美的奇趣,似乎大自然的春氣已經電化了她身上的每一個細胞,每一條神經纖維,每一枝極細極細的血管,以至于她能夠感到最輕的拂觸,最弱的聲
,使她記憶起塵封在腦角的每一件最瑣屑的事。同時一種神秘的活力在她腦海裏翻騰了;有無數的感想滔滔滾滾的湧上來,有一種似甜又似酸的味兒灌滿了她的心;她覺得有無數的話要說,但一個字也沒有。她只抓住了君實的手,緊緊地握著,似乎這便是她的無聲的話語。
從路那邊,來了個衫褴褛的醉漢,映著酡紅的酒臉,耳槽裏橫捎著一小枝桃花,他踉跄地高歌而來,他楞起了血紅的眼睛,對娴娴他們瞥了一眼,然後更提高了嗓子唱著,轉向路的西頭去了。
“哈,哈,哈哈!”
醉漢狂笑著睨視路角的木偶似的挺立著的哨兵。似乎他說了幾句什麼話。然後,他的簸蕩的身形沒入桃林裏不見了。
“哈哈,哈,哈,哈……”
遠遠的還傳來了漸曳漸細的笑聲,像扯細了的糖絲,袅袅地在空中回旋。娴娴松了口氣,把遙矚的目光從泥路的轉角收回來,注在君實的臉上。她的嘴角上浮出一個神秘的忘我的笑形。
“醉漢!神遊乎六合之外的醉漢!”娴娴贊頌似的說,“這就是莊子所說的刖足的王骀,沒有腳指頭的叔山無趾,生大瘤的甕甖大瘿,那一類的人罷!……君實,你看見他的眼光麼?他的對于一切都感得滿足的眼光呀!在他眼前,一切我們所崇拜的,富貴,名譽,威權,美麗,都失了光彩呢。因爲他是藐視這一切的,因爲他是把貧富,貴賤,智愚,賢不肖,是非,大小,都一律等量齊觀的,所以他對于一切都感得那樣的滿足罷!爸爸常說:醉中始有‘全人’,始有‘真人’,今天我才深切的認出來了。我們,自以爲聰明美麗,真是井蛙之見,我們的精神真是可笑的貧乏而且破碎呵!”
君實驚訝地看著他的夫人,沒有回答。
“記得十八歲的時候,爸爸給我講《莊子》,我聽到‘藐姑射仙子’那一段,我神往了;我想起人家稱贊我的美麗聰明那些話,我慚愧得什麼似的;我是個不堪的濁物罷哩。後來爸爸說,藐姑射仙子不過是莊生的比喻,大概是指‘超乎物外’的元神;可是我仍舊覺得我自己是不堪的濁物。我常常設想,我們對于一切事物的看法,應該像是站在雲端裏俯矚下面的景物,一切都是平的,分不出高下來。我曾經試著要持續這個心情,有時竟覺得我確已超出了人間世,夷然忘了我的存在,也忘了人的存在。”
娴娴凝眸望著天空,似乎她看見那象征的藐姑射仙子泠泠然禦風而行就在天的那一頭。
君實此時正也忙亂地思索著,他此時方才知道娴娴的思想裏竟隱伏著樂天達觀出世主義的毒。他回想不久以前,娴娴看了西洋哲學上的一元二元的辯論,曾在書眉上寫了這麼幾句:“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
萬物畢同畢異。“這不是莊子的話麼?他又記得娴娴看了各派政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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