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創造上一小節]回想起來,並不感到特別興味,而且也很模糊了。只有結婚後的生活——唔,應該說是結婚後第一個月,即使是頂瑣細的一一飯,我似乎都記得明明白白。”
君實微笑著點頭,過去的事也再現在他眼前了。然而接踵來了感傷。難道過去的歡樂就這麼永遠過去,永遠喚不回來麼?
“那麼,你呢?你覺得——哪些日子頂快活?”
娴娴反問了。她把左手撫摩君實前額的頭發,讓珍珠手串的短尾巴在君實眉間晃蕩。
“我不反對你的話,但是也不能贊成。在我,新結婚的第一年——或照你說,第一月,只是快樂的起點,不是頂點。我想把你造成爲一個理想的女子,那時正是我實現我的理想的開端,有很大的希望鼓舞著,但並未達到真正的快樂。”
“我聽你說過這些話好幾次了。”
娴娴淡淡的進來說。雖然從前聽得了這些話,也是“有很大的希望鼓舞著”,但現在卻不樂意聽說自己被按照了理想而創造。
“可是你從來沒問過我的理想究竟是成功呢抑是失敗。娴娴,我的理想是成功的,但是也失敗了。莫幹山避暑的時候,他的創造剛好成功。娴娴,你記得我們在銀鈴山瀑布旁邊大光石頭上的事麼?你本來是頗有些拘束的,但那時,我們坐在瀑布旁邊,你只穿了件vest,正和你現在一樣。自然這是一件小事,但很可以證明你的創造是完成了,我的理想是實現了。”
君實突然停止,握住了娴娴的臂膊,定著眼睛對她瞧。這位少婦現在臉上熱烘烘了;她想起了當時的情形,她轉又自怪爲什麼那時對于此等新奇的刺激並不感得十分的需要。如果在現今呀……
但是君實早又繼續說下去了:“我的理想是實現了,但又立即破碎了!我已經引滿了幸福之杯。以前,我們的生活路上,是一片光明,以後是光明和黑暗交織著了。莫幹山成了我們生活上的分嶺。從山裏回來,你就漸漸改變了。娴娴,你是從那時起,一點一點的改變了。你變成了你自己,不是我所按照理想創造成的你了。
我引導你所讀的書,在你心裏形成了和我各別的見解;我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我不相信書裏的真理會有兩個。娴娴,你是在書本子以外——在我所引導的思想以外,又受了別的影響,可是你破壞了你自己!也把我的理想破壞了!“
君實的臉變了,又閉了眼;理想的破滅使他十分痛苦,如夢的往事又加重了他的悒悶。
二
君實在二十歲時,滿腦子裝著未來生活的憧憬。他常常自說,二十歲是他的大紀念日;父死在這一年,遺給他一份不算小的財産,和全部的生活的自由。雖然只有二十歲,卻沒有半點
漫的氣味;父
在日的諄諄不倦的“庭訓”,早把他的青春情緒剝完,成爲有計劃的實事求是的人。在父
的靈
邊,他就計劃如何安排未來的生活;他含了哭父的眼淚,凝視未來的夢。像旅行者計劃明日的行程似的,他詳詳細細的算定了如何實現未來的夢;他要研究各種學問,他要找一個理想的女子做生活中的伴侶,他要遊曆
內外考察風土人情,他要鍛煉遺大投艱的氣魄,他要動心忍
,他要在三十五六年富力強意志堅定的時候生一子一女,然後,過了四十歲爲祖
爲社會爲人類服務。
這些理想,雖說是君實自己的,但也不能不感謝他父的啓示。自從戊戌政變那年落職後,老人家就無意仕進,做了“海上寓公”,專心整理産業,管教兒子。
他把滿肚子救強種的經綸都傳授了兒子,也把這大擔子付托了兒子。他老了,少壯時奔走
食,不曾定下安身立命的大方針,想起來是很後悔的,所以時常教兒子先須“立身”。他也計劃好了兒子將來的路,他也要照自己的理想來創造他的兒子。
他只創造了一半,就放手去了。
君實之禀有父的創造慾的遺傳,也是顯然的。當他選擇終身的伴侶時,很費了些時間和精神;他本有個“理想的夫人”的圖案,他將這圖案去校對所有碰在他生活路上的具有候補夫人資格的女子,不知怎的,他總覺得不對——社會還沒替他准備好了“理想的夫人”。
蹉跎了五六年工夫,戚們爲他焦慮,朋友們爲他搜尋,但是他總不肯決定。
後來他的“苛擇”成了朋友間的譚助,他們見了君實時,總問他有沒有選定,但答案總是搖頭。一天,他的一個舊同學又和他談起了這件事:“君實,你選擇夫人,總也有這麼六七年了罷;單就我介紹給你的女子,少說也有兩打以上了,難道竟沒有一個中意麼?”
“中意的是盡有,但合于理想的卻沒有一個。”
“中意不就是合于理想麼?有分別麼?倒要聽聽你的界說了。”
“自然有分別的。”君實微微笑的回答,“中意,不過是也還過得去而已,和理想的,差得很遠哪!如果我僅求中意,何至七年而不成。”
“那麼,你所謂理想的——不妨說出來給我聽聽罷?”
舊同學很有興味的問;他燃著了一支煙卷,架起了,等待著君實的高論。
“我所謂理想的,是指她的情見解在各方面都和我一樣。”
君實還是微微笑的說。
“沒有別的條件——咳,別的說明了麼?”
“沒有。就是這簡單的一句話。”
舊同學很失望似的看著君實,想不到君實所謂“理想的”,竟是如此簡單而且很像不通的。但他轉了話頭又問:“情見解相同的,似乎也不至于竟沒有罷;我看來,張女士就和你很配,王女士也不至于和你說不來。爲什麼你都拒絕了呢?”
“在學問方面講,張女士很不錯;在情方面講,王女士是好的。但即使她們倆合而爲一,也還不是我的理想。她們都有若幹的成見——是的,成見,在學問上在事物上都有的。”
舊同學不得要領似的睜大了驚異的眼。
“我所謂成見,是指她們的偏激的頭腦。是的,新女子大都有這毛病。譬如說,行動解放些也是必要的,但她們就流于輕浮放了;心
原要闊大些,但她們又成爲專門鹜外,不屑注意家庭中爲妻爲母的責任;舊傳統思想自然要不得的,不幸她們大都又新到不知所雲。”
“哦——這就難了;但是,也不至于竟沒有罷?”
舊同學沈吟地說;他心裏卻想道:原來理想的,只是這麼一個半新不舊的女子!
“可是你不要誤會我是甯願半新不舊的女子。”君實再加以說明,似乎他看見了舊同學的思想。“不是的。我是要全新的,但是不偏不激,不帶危險。”
“那就難了。混亂矛盾的社會,決産生不出這樣的女子。”
君實同意地點著頭。
“你不如娶一個外女子罷。”舊同學像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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