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手的故事上一小節]漢子將牌覆在地下,卻挺著脖子喊道,“催陳糧啦!廿二年,廿三年,廿四年,催陳糧啦!後天開征,一禮拜;催陳糧啦!”
張不忍感到空虛,同時這幾天內他下鄉時所得的印象也在那覆臥的牌背閃動。忽然聽得那漢子自個兒笑起來,換了唱小調的腔調:
“還有啦,今年裏,不許采樹葉子呢:柏樹,桑樹,榆樹,梧桐樹,榾柮樹,烏王八蛋樹,全不許采葉子!采了也沒事,只消打屁
,吃官司!”
跟著來的孩子們都拍手笑著嚷道:“烏王八蛋個樹!”①
①此爲諧音——烏王八蛋告示。——作者原注。
這種諧音的幽默,孩子們是獨有創造的天才的。張不忍聽著也不禁失笑,然而他依舊感到空虛。他信步走進了中心小學。
校長和幾位教員站在一帶雪白的圍牆前指東點西說話。校長這時的臉跟那天在茶樓上大不相同了,似乎有天大的困難忽然壓到他頭上。
校長一把拉住了張不忍,就帶著哭聲訴說道:“張先生,你說,剛剛粉白,不滿一個月,你瞧,這一帶圍牆,還有一切的牆壁,你說,多少丈,剛剛粉白,不滿一個月,爲的廳長要來瞧啦——終于沒來,可是,你想,忽然又要通通刷黑了,一個月還沒到,你瞧。”
張不忍往四下一瞧,果然雪白,甚至沒有蜒蝤路;可是除了這“雪白”,校長的話,他就半點也不明白。校長好像忽然想到一件大事,丟下了張不忍轉身就走,可是半路上碰到一個人,又一把拉住了;張不忍遠遠望去,知道校長又在那裏帶哭聲訴說了。他惘然望著,加倍的感到空虛的壓迫。
教員中間有一位和張不忍比較說得來的趙君覺,帶著一點厭煩的表情對張不忍說:
“今天的密令,縣境內所有的牆壁都須刷黑!校長氣得幾乎想自殺,哼!”
“刷黑?密令麼?幹麼?”張不忍這才把校長的話回味得明明白白了。
“說是准備空防,跟禁止采樹葉同一作用,”另一位教員朱濟民回答。“校長說,上回粉白,還是他掏的腰包,這回又要刷黑,他打算要全校教員公攤呢,剝削到我們頭上來了。”
“上回他掏鬼的腰包!公攤?他平常的外快怎麼又不公攤了!他倒想得巧!”又一位教員說,撅著嘴自顧走開。
張不忍看著那一帶雪白的圍牆,又看看藍的天空,太陽正挂在遠
的綠沈沈的樹梢,——他沈吟著說:“戰時的空氣呀,濃厚了,濃厚了,”他笑了一笑,轉臉對趙君覺和朱濟民說:“我還聽說有密令,叫准備好一師兵住的地方,真的麼?”“哦,密令還多著呢!”朱濟民回答,“叫辦積谷,叫挖地坑,叫查明全縣的半爿墳有多少,叫每家儲蓄十斤稻草,——
嘿,這兩天來,密令是滿天飛了!”
“嗯,半爿墳,什麼意思?”張不忍皺著眉頭望在朱濟民的臉上。
“左右不過是那麼一回事。”趙君覺接口說。“你要收密令麼,端整下一口大筐罷。至于一師兵,誰知道他們來作什麼。爲什麼不開往邊疆?然而,也未必來罷。聽說嫌交通不便。要先開城外那條汽車路呢!”
“我也聽得這麼說。住的地方,倒已經在准備了。不過,半月墳,又是幹麼?什麼是半爿墳?”
“就是破坍的老墳,露出了圹穴的。”趙君覺回答。“什麼用,可不大明白,”李濟民搶著說,“但是保安隊的隊長對人說,這種半爿墳可以利用來做機關槍的陣地。”
“哦,大概是這麼個用意了。”
“不忍,這兩天一陣子密令,滿縣滿街真是俨若大戰就要來了。”趙君覺說,一臉的冷冷的鄙夷的神氣。
“老百姓怕,是不是?”
“不!很興奮呢!”朱濟民確信地說。
趙君覺看了朱濟民一眼,嘴一披,“對了,當真興奮;所以我覺得他們太可憐。老百姓真好,可是也真簡單,真蠢!”
暫時三個人都不說話。張不忍用腳尖在泥土上慢慢地劃著,好像劃了一個字,隨即又用鞋底抹去,忽而他伸手一邊一個抓住了趙君覺和朱濟民,皺著眉頭,定睛看著趙君覺,又移過去看著朱濟民,用沈著的口音說:“君覺的意見,我也覺得大半是對的;然而老百姓不怕,興奮,這一點比什麼都可貴!我們當真得想出點事來做才好,我們一定要做點事!”
三個人對看著,末了,趙君覺和朱濟民同聲說:“加上密司潘才得四個人。……”
張不忍立刻打斷他們的話:“然而一定要做點事!開頭四個人,後來會加多!”
他們于是並肩慢慢地一邊談,一邊走;沿著圍牆走到盡頭又回來,還是談個不休。
三個人帶著朗爽的笑聲走進教員休息室了。劈頭忽然又遇見了校長。
“窯煤都漲價了,一倍,剛漲的,該死,該死!”
校長阻住了他們三位,慌慌張張說。校長的腦子裏沒有更值得煩惱的事。
六
陸紫翁和周老九挑中了右面那架屏風背後的好地方,悄悄說著話。這裏不是走路,四扇排門常年關著,相近左面那架屏風的四扇排門,也只開一對,作爲從大廳到內室的唯一門戶。
屏風擋著,如果有人從外邊走進大廳來,他看不見兩位,兩位卻看得見他。
這個好地方卻只有一張閑擱著的太師椅,坐的是陸紫翁,斜欠著身子,架起了,右肘支著椅臂,右手托住了下巴。周老九在紫翁面前站著,臉朝外。
“他們竟敢指摘我們販運私貨麼?”是陸紫翁的枯澀的聲音。他歪著腦袋,臉對著牆,似乎在看壁上的字畫。
“可不是!還說要組織捉私團呢!”
“哼!看他們敢!然而,張不忍這小子真可惡!可是,不見得單是張八夫妻倆;還有誰也是張八的一夥?”
“大概中心小學裏一二個教員總有份罷。”
“校長也不知道?”
“問過他,他賭咒說不知道。”
“不敢說出來罷了,這沒用的草包!哼!可是,筆迹總該認得出來的?”
“認不出。那壁報全是一個人的筆迹,聽說是八少——”
“呸!什麼少!不知道什麼小戶人家的賤貨,也許竟是——看她那一雙手。”
“可是一手字倒很恭正。”
“來路不正!我第一眼看見就知道不是正路。總有一天給我查明白。”
“不過,紫翁,下手要快。他們還說你和二老板經手的公款不清不楚,說是下期的壁報上准要宣布。”
“哦——”陸紫翁的聲音帶啞了,把架起的那條放下。
“哦!張八這小子,他怎麼會知道?”
“紫翁,也不宜小看他,他既然是‘六房裏的老八’,自有一班窮出火來的爺們和他來往。”
“嗨,六房裏?六房裏早已沒人了,哪裏又跳出個什麼老八!胡三這老頭子是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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