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手的故事上一小節] “女人家的手,又當別論。相書上說——哦,記太壞,總而言之,女人家的相,不在乎一雙手。”
陸紫翁微微笑著,便端起茶杯來,這回是喝成了。茶客們的聲音又嗡嗡然鬧成一片。胡四似乎得勝。但陸紫翁所提起的問題也並沒被人輕輕放過。商會職員姚瑞和忽然記起他曾經細看過一下那位“八少”的手,確乎有點“異相”。
他急忙告訴了坐在對面的小學校長。
“啊喲!你不說,我也忘了;我捏過她的手,——”
“哦——哦?”商會職員的眼睛凸出得和金魚相仿。
“沒有什麼。外規矩,新派,通行握手。”小學校長加以解釋。“好像,呃,硬得很,練過武功。”
“對呀!”商會職員姚瑞和在桌子上拍一掌,“所以我說不像是少們的手呵!”
陸紫翁聽得了側過臉來望著他們點頭微笑。
胡四也聽得了,卻裝作沒有聽得,拍著旁邊一個人——
商會長周老九的肩膀說:
“喂,老九,二十年前,黃二的手,不是我們都捏過麼?可是黃二
還是黃二
,暗底下模著她的手,不會當她是什麼少
罷!”
哄堂大笑了。小學校長和商會職員感到惶恐,但也陪著笑。陸紫翁也笑了一笑對胡四說:
“四兄還記得年青時候的淘氣,可惜知音的人不多了。然而,話盡管那麼說,手,是——大有講究的。高門大戶的小少爺,手指兒都是又滑又軟,又細長。自小動粗工的,就不然了;手指兒又粗又短,皮肉糙硬。南街上吳木匠的老婆,臉蛋兒長的真不錯,可是看她一雙手,到底是木匠老婆。”
“那麼,紫翁,你說六房裏——那雙手不——不大那個罷?”周老九搶著問,卻又把眼風在茶樓裏掃了一轉,惟恐碰巧有“六房裏”的熟人。
“哎,這又是拉扯得太遠了。”陸紫翁扮一個鬼臉,啞笑著回答。“況且諸位也沒留心看過,何必多說。”
胡四覺得自己要失敗了,便也連聲打岔道:“不用爭了,不用爭了,各人各相。”
于是談話換了題目。然而“八少”的手從此大大出名。每逢她上街,好事者的目光都射在她的手上。手不比臉,盡管成爲衆目之的,也不會紅一紅,但也許因爲時交冬令,風
燥了,人們都覺得“八少
”的手似乎意外地粗糙。
四
張不忍夫婦住在縣裏“最高學府”中心小學的附近。房東就是周老九的洋貨店裏的管賬先生程子卿。善堂董事胡三先生介紹兼作保。
程子卿對于潘雲仙女士的手,並不感興趣,從沒細看過一下。好事之徒或少爺班借買東西的機會,也曾問他道:“喂,老程,你說罷,你是她的房東呀!”程子卿總是用搖頭來回答。
其實x縣裏除了整天盤據在茶館裏的好事之徒以及頂著“高貴的職業頭銜”所謂“守産”的少爺班,誰也不曾把“八少”的手當作一樁事來偵察研究。滿縣滿街都爲了壯丁訓練的抽簽而嚷嚷,哪有閑心情管人家的手呵!
程子卿常常關心的,倒是張不忍的腳。每逢回家看見張不忍的皮鞋沾滿了泥土,他便要問道:
“八少爺,又下鄉了麼?墳田查得差不多了罷?”
有時張不忍的回答是:“查了一,佃戶倒老實,可是那鄉長刁得很,從中搗鬼。”
有時卻搖著頭說:“白跑一趟。今天那一,連四至都弄不明白。”
“慢慢地來罷。”程子卿安慰一句,于是遲疑了一會兒,便又問道:“看見汽車路動工麼?”
張不忍搖搖頭,程子卿也就沒有話了。
一天,程子卿又很關心地問起查得怎樣時,張不忍憤然叫道:“算了罷!麻煩得很,真想丟開手了。”
“呀!可是,胡三先生一番好意,不能辜負他。況且,您來一趟不容易,總得清出個眉目。”
張不忍只是苦笑。他何嘗是爲了查墳地來的?並且他根本不知道這裏還有祖遺的墳地。都是胡三先生的指撥,他反正沒事,到鄉下去看看也好。況且,多少也像有點正經事把他留住。
程子卿等候了一會兒,見沒有話,就摸著下巴,悄悄地又問道:
“八少爺,那條汽車路,說是要趕築了,您看見在那裏動工麼?”
“哦,不明白。”張不忍像被這一問提起精神來了。“不,還沒看見動工。說是軍用。呃,程先生,您聽到什麼特別的消息麼?”
“就是聽說要趕築。等築好了路,就要派一師兵來縣裏駐防。”
“哦,哦!”
“少爺,您看來今年會不會開仗?”
“難說。”張不忍隨口回答,憫然望著天空,他的思想飛得老遠,——程子卿萬萬意想不到的遠地方。程子卿的心卻也離開了這間房,在未來的汽車路上徘徊。他有一塊地,假定的路線就在他這地上劃過,只留給他一邊一只小角;他曾經請陸紫翁托人關說,不求全免,但求路線略斜些兒,讓那分開在兩邊的兩只小角並成一大角,人家也已經答應了他;然而這條路一日不開工,他就一日放心不下。
“既然路是要築的,就趕快築罷!”程子卿歎一口氣說,望著張不忍,寂寞地笑了笑。
五
張不忍跑進自己房裏就叫道:“雲仙,真得想出點事來做才好!”
“可是我只想回去。”雲仙頭也不擡,手裏忙著抄寫。
“回去?回去有事麼?不是前天還接到老剛的信,說這半年他也沒去教書了;何況你我?”
“但是閑住在這裏,真無聊!”
“雲仙!”張不忍叫了這一聲,又頓住了,踱了幾步,他似乎跟自己商量地說:“生活是這裏便宜。而且,他們從封建關系上,把我們當作有地位的人,總可以想出點事來做做罷?”
“他們!這裏的人真討厭,我就討厭他們的跳不出封建關系的眼光!他們老在那裏瞎猜我的娘家。一會兒說我是軍閥的女兒,一會兒又說我出身低賤了!”雲仙把筆一擲,下意識地看著自己的一雙手。
“這些,理他們幹麼。”張不忍走近到書桌邊。“哦,你又抄一份,投到哪裏去?——可是,這幾天,這裏的空氣有點不同,緊張起來了,雲仙,我們真得想出點事來做才好。”
雲仙仰臉望著天空,寂寞地微笑,不大相信專會造她謠言的環境也能緊張。
镗镗!從街上來了鑼聲,镗镗又是兩下。而且隱隱夾雜著人聲喧嘩。
雲仙將臉對著不忍眉梢一聳。似乎說:這莫非就是“緊張”來了麼?
“這是高腳牌。一定有緊急的告示。”不忍一邊說一邊就走出去了。
高腳牌慢慢往中心小學那邊走。镗镗!引出了人來。大人們站在路旁看,孩子們跟著,——一條漸漸大起來的尾巴。
張不忍追到中心小學門前,高腳牌也在一棵樹下歇腳,掮牌的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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