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連刮了兩天的西北風,這小小的農村裏就連狗吠也不大聽得見。天空,一望無際的鉛,只在極東的地平線上有暈黃的一片,無力然而執拗地,似乎想把那鉛
的天蓋慢慢地熔開。
散散落落七八座矮屋,伏在地下,甲蟲似的。新稻草的垛兒像些枯萎的野菌;在他們近旁及略遠的河邊,了葉的烏桕樹伸高了新受折傷的桠枝,昂藏地在和西北風掙紮。烏桕樹們是農民的慈母;平時,她們不用人們費心照料,待到冬季她們那些烏黑的桕子綻出了白頭時,她們又犧牲了滿身的細手指,忍受了千百的刀傷,用她那些富于油質的桕子彌補農民的生活。
河流彎彎地向西去,像一條黑蟒,爬過阡陌縱橫的稻田和不規則形的桑園,愈西,河身愈寬,終于和地平線合一。在夏秋之交,這快樂而善良的小河到點綴著銅錢似的浮萍和絲帶樣的
草,但此時都被西北風吹刷得精光了,赤膊的河身在寒威下皺起了魚鱗般的碎波,顔
也憤怒似的轉黑。
財喜,將近四十歲的高大漢子,從一間矮屋裏走出來。他大步走到稻場的東頭,仰臉朝天空四下裏望了一圈,極東地平線上那一片黃暈,此時也被掩沒,天是一只巨大的鉛罩子了,沒有一點罅隙。財喜看了一會,又用鼻子嗅,想試出空氣中分的濃淡來。
“的!天要下雪。”財喜喃喃地自語著,走回矮屋去。一陣西北風呼嘯著從隔河的一片桑園裏竄出來,揭起了財喜身上那件破棉襖的下襟。一條癞黃狗剛從屋子裏出來,立刻將頭一縮,拱起了背脊;那背脊上的亂毛似乎根根都豎了起來。
“嘿,你這畜生,也那麼怕冷!”財喜說著,便伸手一把抓住了黃狗的頸皮,于是好像一身的精力要找個對象來發泄發泄,他提起這條黃狗,順手往稻場上抛了去。
黃狗滾到地上時就勢打一個滾,也沒吠一聲,夾著尾巴又奔回矮屋來。哈哈哈!——財喜一邊笑,一邊就進去了。
“秀生!天要變啦。今天——打蕰草去!”財喜的雄壯的聲音使得屋裏的空氣登時活潑起來。
屋角有一個黑魆魆的東西正在蠕動,這就是秀生。他是這家的“戶主”,然而也是財喜的堂侄。比財喜小了十歲光景,然而看相比財喜老得多了。這個種田人是從小就害了黃疸病的。此時他正在把五鬥米分裝在兩口麻袋裏,試著兩邊的輕重是不是平均。他伸了伸腰回答:
“今天打蕰草去麼?我要上城裏去賣米呢。”
“城裏好明天去的!要是落一場大雪看你怎麼辦?——可是前回賣了桕子的錢呢?又完了麼?”
“老早就完了。都是你的主意,要贖冬。可是今天油也沒有了,鹽也用光了,昨天鄉長又來催討陳老爺家的利息,一塊半:——前回賣了桕子我不是說先付還了陳老爺的利息麼,冬
慢點贖出來,可是你們——”
“哼!不過錯過了今天,河裏的蕰草沒有我們的份了?”財喜暴躁地叫著就往屋後走。
秀生遲疑地望了望門外的天。他也怕天會下雪,而且已經刮過兩天的西北風,河身窄狹而又彎曲的去
,蕰草大概早已成了堆,遲一天去,即使天不下雪也會被人家趕先打了去;然而他又忘不了昨天鄉長說的“明天沒錢,好!拿米去作抵!”米一到鄉長手裏,三塊多的,就只作一塊半算。
“米也要賣,蕰草也要打;”秀生一邊想一邊拿扁擔來試挑那兩個麻袋。放下了扁擔時,他就決定去問問鄰舍,要是有人上城裏去,就把米托帶了去賣。
二
財喜到了屋後,探身進羊棚(這是他的臥室),從鋪板上抓了一條藍布腰帶,攔腰緊緊捆起來,他覺得暖和得多了。這裏足有兩年沒養過羊,——秀生沒有買小羊的余錢,然而羊的特有的騒氣卻還存在。財喜是愛幹淨的,不但他睡覺的上層的鋪板時常拿出來曬,就是下面從前羊睡覺的泥地也給打掃得十分光潔。可是他這樣做,並不爲了那余留下的羊騒氣——他倒是喜歡那淡薄的羊騒氣的,而是爲了那種泥地上帶有的腐濁的黴氣。
財喜想著趁天還沒下雪,拿兩束幹的新稻草來加添在鋪裏。他就離了羊棚,往近的草垛走。他聽得有哼哼的聲音正從草垛那邊來。他看見一只滿裝了
的提桶在草垛相近的泥地上。接著他又嗅到一種似乎是淡薄的羊騒氣那樣的熟習的氣味。他立即明白那是誰了,三腳兩步跑過去,果然看見是秀生的老婆哼哼唧唧地蹲在草垛邊。
“怎麼了?”財喜一把抓住了這年青壯健的女人,想拉她起來。但是看見女人雙手捧住了那彭亨的大肚子,他就放了手,著急地問道:“是不是肚子痛?是不是要生下來了?”
女人點了點頭;但又搖著頭,掙紮著說:
“恐怕不是,——還早呢!光景是傷了胎氣,剛才,打一桶,提到這裏,肚子——就痛的厲害。”
財喜沒有了主意似的回頭看看那桶。
“昨夜裏,他又尋我的氣,”女人努力要撐起身來,一邊在說,“罵了一會兒,小肚子旁邊吃了他一踢。恐怕是傷了胎氣了。那時痛一會兒也就好了,可是,剛才……”
女人吃力似的唉了一聲,又靠著草垛蹲了下去。
財喜卻怒叫道:“怎麼?你不聲張?讓他打?他是哪一門的好漢,配打你?他罵了些什麼?”
“他說,我肚子裏的孩子不是他的,他不要!”
“哼!虧他有臉說出這句話!他一個男子漢,自己留個種也做不到呢!”
“他說,總有一天他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我怕他,會當真……”
財喜卻笑了:“他不敢的,沒有這膽量。”于是秀生那略帶浮腫的失血的面孔,那幹柴似的臂膊,在財喜眼前閃出來了;對照著面前這個充溢著青春的活力的女子,發著強烈的近乎羊騒臭的肉香的女人,財喜確信他們這一對真不配;他確信這麼一個壯健的,做起工來比差不多的小夥子還強些的女人,實在沒有理由忍受那病鬼的丈夫的打罵。
然而財喜也明白這女人爲什麼忍受丈夫的淩辱;她承認自己有對他不起的地方,她用辛勤的作和忍氣的屈伏來賠償他的損失。但這是好法子麼?財喜可就困惑了。他覺得也只能這麼混下去。究竟秀生的孱弱也不是他自己的過失。
財喜輕輕歎一口氣說:
“不過,我不能讓他不分輕重亂打亂踢。打傷了胎,怎麼辦?孩子是他的也罷,是我的也罷,歸根一句話,總是你的肚子裏爬出來的,總是我們家的種呀!——咳,這會兒不痛了罷?”
女人點頭,就想要站起來。然而像抱著一口大鼓似的,她那大肚子使她的動作不便利。財喜抓住她的臂膊拉她一下,而這時,女人身上的刺激強烈的氣味直鑽進了財喜的鼻子,財喜忍不住把她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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