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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雲

第3小節
茅盾作品

  [續煙雲上一小節]的;提議去看電影因而引起誰請客的爭執時,陶夫人也不過偶爾扁扁嘴,還是興致怪好;到了電影院買票的時候,陶夫人搶先去,——不讓陶先生給她買,也不買給陶先生,她只自買了一張,然而那時候還帶笑說:“各人自會鈔,我不客氣了!”她還拒絕了朱先生那一貫的“派頭”,——搶買一張送她;黃太太倒覺得在買票chu當著許多人面前“不能”太給朱先生“下不去”,然而陶太太硬要朱先生退還那多余的一張。

  不過一進了場,這位夫人突然不說不笑了,直到看完電影,直到回家以後的現在。

  陶祖泰想起了剛走進電影場時誰也沒有注意到的小小一幕:朱先生搶步上前自占了一個座位,立即又摸出手巾來在他自己座位旁邊的一個空座上撣了幾下,嘴裏叫著“陶太太”;可是陶祖泰竟不客氣把朱先生特地撣過的位子占了,而且也就把自己橫在太太和朱先生的中間了;“哦!”陶祖泰想到這裏就在心裏對自己說,“難道是爲此麼?料不到,她……

  會墮落到這地步呢!”

  陶祖泰心抖起來了,手掌心有點冷汗;他站住了,看著歪身靠在方桌前的夫人。

  臉埋在臂彎裏,看不見;極短的,幾乎抵觸“新生活”的袖子;露出太多的雪白臂膊;頭發燙過,其實不燙也夠美了;緊裹在身上的時花旗袍,長統絲襪,高跟皮鞋;——陶祖泰忽然像在夢中,心裏咕啜道:“這,哪裏是她;這,哪裏是半年前的阿娥!”

  半年前,這一切的時裝跟陶太太沒有緣分。

  “但是,也像換一身yi服那麼容易,她這人,這心,也換過了麼?”陶祖泰繼續想。

  他走近夫人跟前,靜靜地看著,又靜靜地想著。

  他覺得平日間夫人是好夫人,只除了星期六;但即使是星期六,即使是今天罷,他覺得夫人的行爲與其說是“輕狂”,倒不如說是“愛玩耍”,“愛人家湊趣”,——還有是,“鬥氣撒jiao”。

  他伸出手去,輕輕地放在夫人肩上。

  夫人就像沒有覺到。

  他輕輕地搖著夫人的肩胛。

  夫人擡起頭來了,仰臉看著她的丈夫。似乎詫異她丈夫竟還沒有睡,然而她自己的眼裏滿含著睡意,她的臉上滿罩著倦態;她實在累了。

  陶祖泰忽然覺得夫人只是可憐,太可憐;他呆呆地站著出神似的朝他夫人瞧。

  陶夫人的嘴角動了一下,似乎要笑,但又忍住了。

  五

  陶太太沒有笑出來,卻低頭去看手表。

  “噢,不早了!睡罷!”說著,她就站起來。

  但是陶祖泰攔住了,要她仍舊坐下。陶祖泰略側著頭,想得很深遠似的柔聲說:

  “阿娥,你記得麼——我那一次的自殺?”

  陶太太點頭,眼睛睜得大些。

  “你知道不知道我——爲什麼想自殺?”

  “啊,你不是講過了麼?嗳……”陶太太回答,眼皮垂下,似乎感到這談話乏味,但也還耐著。

  “那麼,你還記得我的話麼?”陶祖泰的聲音仍舊那麼溫和。

  陶太太搖頭,——但也許是不願繼續這樣乏味的談話,所以搖頭。

  “可惜!你忘記了!”陶祖泰的聲音稍稍帶些激情了。

  “啊喲!你這人……睡罷!”

  陶太太又站起身來。但是陶祖泰又攔住了她,一面急忙地說:

  “那次我自殺,因爲覺得自己能力太小,不能使得qin愛的人有幸福;然而後來我知道錯了,我知道我的這副擔子並沒有人來代我挑,沒有我的候補人——我的自殺是逃避,是卑怯!以後我就不讓這樣卑怯的念頭再來了,我努力奮鬥,要使我所qin愛的人有幸福!”

  “哦!”陶太太不大有興趣似的應著。

  “我不是自私的人,”陶祖泰不似剛才那樣急忙了,“有比我好,比我能力強的人,我願意讓他。要是我的qin愛的——人,覺得和我一塊兒沒有——幸福,我也願意站開,——就是——自殺;然而要是我認爲她的眼光有錯誤時,我的責任依然存在,我如果逃避,便也是卑怯!”

  陶太太睜大了眼睛,望住她的丈夫發怔了;丈夫這一番話,她真真地懂得的,就只有兩個字:自殺。她不明白她丈夫爲什麼無事端端又要說自殺。

  陶祖泰卻認爲夫人已經聽懂。而且在“執行自我批評”了;

  他靜靜地站著,靜靜地等候著。

  看見陶祖泰再沒有話了,陶太太以爲丈夫的“神經病”業已告一段落,她打了個呵欠,她真倦了,她站起來就tuoyi服。

  “阿娥,你冷靜地想一想,自然明白;你是隨時可以自由的,但我希望你好好兒運用你的自由。據我看來,那個人——”

  陶祖泰在這裏頓住了,他想不定加“那個人”以怎樣的“評語”才切當。陶夫人這時已將長yi卸下,坐在chuang沿上tuo絲襪了。她當真倦極,只想睡覺了,就用了最好的可以關住陶祖泰嘴巴的回答:

  “明白,什麼都明白;明天我再細細告訴你罷!”

  說到最後幾個字,陶太太已經滾到chuang裏去了,同時吃吃地笑著。

  陶祖泰大大地松一口氣,也上了chuang。然而他沒有睡意,他想了一會兒,便又喚他的夫人。可是夫人的回答是呼呼的鼾聲。陶祖泰輕輕拉著夫人的臂膊,搖了兩搖,夫人“哦”了一聲,翻個身,就又呼呼地打鼾了。

  “怎麼就會睡得著?”陶祖泰納悶地想。

  把他剛才自己“說教”時夫人的神態回憶出來再研究,他在黑暗中搖了好幾次頭。他和夫人睡在一chuang,然而他們倆精神上像隔一座山,他痛苦地感到孤獨。

  他輕輕歎一口氣,想道:“隨她去罷,隨他們去罷!”但是姓朱的那副輕佻浮薄卑劣的形態在他眼前閃動,他臉上發燒。他心裏堅決地說:“不能!爲了她的幸福,我甯可每個星期六受刑罰!爲了我還愛她,我一定要盡我的能力保護她!爲了那個人太卑劣,我一定要警戒他!”

  陶祖泰想著想著,一面用手輕輕撫著他夫人的身ti,好像做母qin的撫拍她的孩子。

  六

  夾竹桃謝了,石榴花開過,枝頭已有極小的石榴了,新荷葉像銅子大小浮在shui面;這中間,該有多少個“星期六”呵!而每個“星期六”,良善的陶祖泰先生挨著怎樣的“刑罰”呵!

  黃诒年夫婦知道陶祖泰在挨受“刑罰”;甚至于陶祖泰在牌桌底下布置“防線”(即使陶太太和朱先生是“對家”的時候,陶祖泰也要布置“防線”了),也被黃诒年夫婦曉得;黃诒年以爲做丈夫做到這個地步,太可憐,黃太太卻覺得陶祖泰“思想太不開放”。“女人的愛情發生了變化時,應該任其自然。”——黃太太屢次這樣說。

  “可是老陶經濟上還得太太補貼補貼呢!”黃诒年這樣回答自己的太太,便覺得陶祖泰的辦法也只有“嚴加防範”。

  沒有人知道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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