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煙雲上一小節]祖泰的“高尚的理想”和“偉大的責任觀念”,即使有人知道了,也不會理解。
陶祖泰沒有朋友可以商量,只好寂寞地負起他的“十字架”。他忍著痛苦,偷偷地偵伺夫人的舉動,要看明白夫人的“心”到底變化得怎樣了。即使不是“星期六”,他也定不下心來。
非“星期六”陶祖泰“下班”回家,夫人要是閑坐在那裏,他就坐在夫人對面,夫人從客堂走到臥室,或是到廚房去看了一看,他就跟在後面,跟來跟去,像個影子;他極少開口,只是幽幽地朝夫人看。
有時夫人和他說東道西,他隨口應了幾聲,忽然又興奮起來,搬出他的那一套“大道理”來反複“開導”他“所愛的人”了;這一來,便將夫人變成了“啞子”。
這使得陶夫人怕極了“非星期六”,怕極了“非星期六”
的丈夫下班回家。
陶祖泰從不把“朱先生問題”對陶太太正面提出來,他不願意正式問他夫人:“你愛不愛姓朱的?”他覺得要是問到了這一句,那麼,緊接下去的“行動”便應當是他和夫人離開。要不,那就是天下“最醜惡的生活”。而且他又相信要是他“自私”而和夫人分手便是“害了”他夫人了。
在陶夫人方面,自然也覺得陶祖泰的“病根”是什麼。然而陶夫人想想只覺得可笑,她覺得自己待丈夫還是和從前一樣;她喜歡和朱先生打牌,和朱先生說說笑笑乃至遊玩,這是事實,但這是因爲丈夫只會發“神經病”,只會對她“演說”。
未到漢口以前,她本來不會想到如果丈夫不能陪她玩,她就可以找別人陪她玩;但半年來她看見“外場通行如此”,她就相信她也犯不著太“鄉下氣”。
她生來是個“極隨和”、“極會享福”的格;除了打牌,她從來不多用腦筋,除了打牌,她也從來不知道“使心計”。陶祖泰最初愛上她的(而且現在還是一樣),就是她這“特點”;然而現在使得陶祖泰“苦惱”的,也是她這“特點”。
七
有一天是星期五,天黑了,陶祖泰破例還沒回家。
陶夫人和孩子等這位年青的家主回來吃夜飯,等得悶了,陶夫人替孩子折紙人紙馬玩。
忽然陶祖泰垂頭喪氣進來了。陶夫人一見他,就吃驚叫道:
“怎麼?你像只落湯!天又沒下雨!”
陶祖泰搖著頭,朝屋子裏四面看了一眼,似乎不認識這屋子了,然後低聲說:
“你去付了車錢罷。我坐車子來的!”
陶太太付了車錢回來,看見陶祖泰仍是那樣當路站著,但是彎著腰,抱住了孩子,——似乎抱得太緊了,孩子害怕地在哇哇地叫。
“阿喲——”陶太太也驚叫了,“你!——還不趕快去換服!寶寶也被你弄成個
人了!”
陶祖泰這才放開了孩子,挺起腰來,淒淒地望望夫人,又看看孩子,然後懶懶地上樓去了。
孩子走到母身邊。陶太太用手在孩子身上摸了一把,皺著眉頭自言自語道:“無事端端又發神經病。算什麼?”說著,順手拿起一只紙馬,套在食指尖上。
孩子頭發上有幾點珠,——也許是從父
頭上滴下來的,映著燈光發亮。
陶祖泰換好服時,夜飯也擺出來了。陶祖泰的臉
並無異樣,不過比平時蒼白些,他只管低頭吃飯,但忽然停了筷,呆怔怔地朝夫人看著;夫人先時讓他看著,只裝不覺得,可是隨即別過臉去,噗嗤地笑了一下。
這樣別轉過臉去的姿勢,這樣脆聲的笑,陶祖泰從前是感到十二分受用的,但此時他忽然掉了兩滴眼淚。他也別轉臉去,可是剛剛看見了孩子頭發上那幾點發亮的珠,他隨手把這幾點
珠拂去,同時又吞吞吐吐說道:
“阿娥,今天,我又——幾乎自殺了。”
“呵!”陶太太喊一聲,但是“吃驚”的成分少,“恍然”
的成分多。現在是陶太太怔怔地看著她的丈夫了。“想想明天又是星期六,——呃,星期六,我就——覺得,沒有再生活下去——的勇氣了,沒有再盡我的——責任的勇氣了。真難受——的刑罰!”
陶祖泰低了頭說,像犯人招供;他頓了一頓,仰起臉來看著他夫人,又接下去道:
“軌道上碾死,太可怕;——我——走到江邊。我——走下去。可是,可是,
齊到我腰眼,我又覺悟到——現在——現在還不是我卸擔子的日子,我喊救命,——心慌得
也軟了。以後就坐車回來了。”
他搖搖頭,又苦笑了一下。
“呵——唷!”陶太太尖聲喊著,丟下碗筷,立起身來就往外跑。
這倒出于意外,陶祖泰也驚呼著站了起來,但是孩子死命揪住了他,放聲大哭,孩子以爲爸爸和要打架。
陶祖泰急得想抱了孩子去追夫人,但是也不知道是孩子賴著不肯動呢,還是他心慌手軟,竟抱不起來了。他只好擁著孩子,歎氣頓足。
然而有人從外來了,是黃诒年夫婦,後邊跟著陶太太。
“怎麼了?老陶!”黃诒年急忙地問。
“沒有什麼。”陶祖泰有氣沒力回答。
“你太太說你自殺了!”黃太太的聲音。
“沒有呀。”神氣像要躲賴。“我不過是——我說今天幾乎自殺罷了。”
孩子從父手裏掙紮出來,跑去揪住了母
的
角。
黃诒年看見陶祖泰確實是好好的,便想走了,但是沒有開過口的陶太太忽然叫道:
“不要走!我怕!黃太太,我怕!我睡著了打也打不醒,你想想,天亮我醒來看見他死在旁邊,我怕!不要走,黃太太!”
黃诒年夫婦都轉臉盯住了陶祖泰看,可是陶祖泰只搖著頭說了一句:
“哎,真弄不明白!”
黃太太安慰陶太太,黃诒年對陶祖泰說:
“老陶,你這人,我真不懂。”
“哈!”陶祖泰怪笑了一聲,然後輕聲地好像自己問自己:
“懂人,人懂,自己懂,越想也許越難罷?”
八
那天晚上過了十點鍾,黃诒年夫婦方才離開陶家。陶祖泰夫婦殷勤送客,直到大門外。這時的陶祖泰完全和平時一樣,誰也不能相信四小時前他“幾乎自殺”;這時的陶祖泰和陶夫人誰也不敢說他們不是一對快樂和氣的青年夫妻。
大約十點半鍾,陶家燈火全熄。
第二天,陶祖泰依舊去辦公,只不過遲了半個鍾點。一夜睡過,似乎什麼全扔在夢鄉裏了。
陶夫人偶爾也還因爲黃太太的關心的探問而記起那晚上的事,但仿佛已經隔了十多年。
然而除了星期六,陶夫人更覺得度日如年了。陶祖泰“下班”時間是下午六點,回家路上大概得有二十分鍾,要是到了六點三刻還不見陶先生回來,陶夫人就會感到恐怖。有時她的眼前竟會幻現出一個血淋淋被火車輪子碾成幾段的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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