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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了的三角琴》

巴金作品

  本篇最初發表于1931年1月10日《小說月報》第二十二卷第一號。發表時題爲《啞了底三弦琴》。1982年編入十卷本《巴金選集》時,作者曾補作了如下的題注:“這個短篇是根據舊的故事改寫成的。”

  父qin的書房裏有一件奇怪的東西。那是一只俄guo的木製三角琴,已經很破舊了,上面的三根弦斷了兩根。這許多年來,我一直看見這只琴挂在牆角的壁上。但是父qin從來沒有彈過它,甚至動也沒有動過它。它高高地挂在牆角,灰塵蓋住它的身ti。它淒慘地望著那一架大鋼琴,羨慕鋼琴的幸運和美妙的聲音。可是它從來不曾發過一聲悲歎或者呻吟。它啞了,連哀訴它過去生活的力量也失掉了。我叫它做“啞了的三角琴”。

  我曾經幾次問過父qin,爲什麼要把這個無用的東西挂在房裏。父qin的回答永遠是這樣的一句話:“你不懂。”但是我的好奇心反而更強了。我想我一定要把這只三角琴弄下來看看,或者想法使它發出聲音。但是我知道父qin不許我這樣做。

  而且父qin出門的時候總是把書房鎖起來。我問狄約東勒夫人(管家婦)要鑰匙,她也不肯給我。

  有一天午後父qin匆忙地出去了,他忘記鎖上書房門。狄約東勒夫人在廚房裏安排什麼。我偷偷地進了父qin的書房。

  啞了的三角琴苦悶地望著我。我不能忍耐地跑到牆角,擡起頭仔細地看它。我把手伸上去。但是我的手太短了。我慢慢地拉了一把椅子過去,自己再爬上椅子。我的身子抖著,我的手也在打顫。我的手指挨到了三角琴,自己也不知道怎樣地忽然縮回了手,耳邊起了一個響聲,我膽怯地下了椅子。

  地上躺著那只啞了的三角琴,已經成了幾塊破爛的舊木板。現在它不但啞,而且永遠地死了。這個禍是我闖下來的。

  我嚇昏了,癡癡地立了一會兒,連忙把椅子拖回原chu,便不作聲地往外面跑。剛剛跑出書房門,我就撞在一個人的懷裏。

  “什麼事情?跑得這樣快!”這個人捏住我的兩只膀子說。

  我擡起頭看,正是我的父qin

  我紅著臉,不敢回答一句話,又不敢掙tuo身子跑開,就被父qin拉進了書房。

  三角琴的屍首靜靜地躺在地上,成了可怕的樣子,很顯明地映在我的眼睛裏。我掉開了頭。

  “啊,原來是你幹的事!我曉得它總有一天會毀在你的手裏。”父qin並不責備我,他的聲音很柔和,而且略帶悲傷的調子。父qin本來是一個和藹的人,我很少看見他惡聲罵人。可是我把他的東西弄壞以後,他連一句責備的話也沒有,卻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

  他放了我,一個人去把那些碎木板一片一片地拾了起來細看,又小心地把它們用報紙包起來,然後慎重地放到櫥裏去。

  他回到書桌前,在那把活動椅上坐下,頭埋在桌上,不說一句話。我很感動,又很後悔,我慢慢地走到他的身邊,撫摩他的膀子。我說:“父qin,請你饒恕我。我並不是故意毀壞它的。”

  父qin慢慢地擡起頭。他的眼睛亮起來。“你哭了!”他撫著我的頭發說。“孩子,我的好孩子!……我並不怪你,我不過在思索,在回憶一件事情。”他感動地把我緊緊地抱在懷裏。

  “父qin,你又在想念母qin嗎?”

  “孩子,是的,”父qin松了手回答說。他揩了一下眼睛,又加了一句話:“不,我還在想一件更遙遠的,更遙遠的事情。”

  他的眼睛漸漸地yin暗起來。他微微地歎息了一聲,又撫著我的頭說:“這跟你母qin也有關系。”

  我在兩歲的時候便失掉了母qin,母qin的音容在我的記憶中早已消失了。只有書房裏壁爐架上還放著母qin的照像,穿著俄guo女人的服裝,這是在聖彼得堡攝的;我就是在那個地方出世,我的母qin也就是死在那裏。

  這些都是父qin告訴我的。這一兩年來每天晚上在我睡覺以前父qin總要向我講一件關于母qin的事,然後才叫狄約東勒夫人帶我去睡。關于母qin的事我已經聽得很多了。我這時便驚訝地問:“父qin,怎麼還有關于母qin的事情我不知道的?”

  “孩子,多著呢,”父qin苦笑地說,“你母qin的好chu是永遠說不完的。……”

  “那麼快向我說,快說給我聽,”我拍著父qin的雙膝請求道。“凡是跟母qin有關的話,我都願意聽。”

  “好,我今晚上再告訴你罷,”父qin溫和地說。“現在讓我靜靜地思索一下。你出去玩玩。”他把我的頭拍了兩下,就做個手勢,要我出去。

  “好,”我答應一聲,就高高興興地出去了,完全忘記了打碎三角琴的事情。

  果然到了晚上,用過晚餐以後,父qin就把我帶到書房裏面去。他坐在沙發上,我站在他面前,靠著他的身子聽他講話。

  “說起來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父qin這樣地開始了他的故事,他的聲音非常溫和。“是在我同你母qin結婚以後的第二年,那時你還沒有出世。我在聖彼得堡大使館裏做參贊。

  “這一年夏天,你母qin一定要我陪她到西伯利亞去旅行。

  你母qin本來是一個活潑好動的女子。她愛音樂,又好旅行。就在這一年春天她的一個好友從西伯利亞回來,這位女士是《紐約日報》的記者,到西伯利亞去考察監獄製度。她在我們家裏住了兩天。她向你母qin談了不少西伯利亞的故事。尤其使你母qin感到興趣的,是囚人的歌謠。你母qin因爲這位女士的勸告和鼓舞,便下了到西伯利亞去采集囚人歌謠的決心。我們終于去了。

  “我們是六月裏從聖彼得堡出發的,身上帶著監獄與流放部的介紹信。我們在西伯利亞差不多住了半年。凡是西伯利亞的重要監獄與流放地,我們都去看過了。

  “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流放地還容易聽見流放人的歌聲。在監獄裏要聽見囚人的歌聲卻很難。監獄裏向來絕對禁止囚人唱歌,犯了這個禁例,就要受嚴重的chu罰。久chu在這樣的環境之下,連本來會唱歌的人也失掉了唱歌的興致。況且囚人從來就不相信禁卒,凡是禁卒叫他們做不合獄規的事,他們都以爲是在陷害他們。所以每次禁卒引著我們走進一間大監房,向那些囚人說:‘孩子們,這位太太和這位先生是來聽你們唱歌的。你們隨便給他們唱一兩首歌罷。’那時候他們總是驚訝地望著我們,不肯開口。如果他們給逼得厲害了,他們便簡單地回答說:‘不會唱。’任是怎樣強迫,都沒有用chu

  一定要等到我們用了許多溫和的話勸他們,或者你母qin先給他們唱一兩首歌,他們才肯放聲唱起來。這些歌裏面常常有幾首是非常出se,非常好的。例如那首有名的《腳鐐進行曲》與《長夜漫漫何時旦》,便是我們此行最好的成績。你母qin後來把它們介紹到西歐各guo和美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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