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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在人生邊上》

第3小節
錢鍾書作品

  [續《寫在人生邊上》上一小節]第一部巫竈節,女巫怪魔鬼形容改變,魔鬼答謂世界文明日新,故亦與之俱進。  《地獄篇》第二十七句魔鬼自言爲論理學家。《浮士德》第一部《書齋節》魔鬼自言雖無所不知,而見聞亦極廣博。  柯律治《魔鬼有所思》、騒賽《魔鬼閑行》二詩皆言魔鬼以謙恭飾驕傲。  魔鬼跛足,看勒薩日(lesage)《魔鬼領導觀光記》(le diable boi teux)可知。又笛福(defoe)《魔鬼政治史》(political history of the devil)第二部第四章可知。  魔鬼常現牛形,《舊約全書·詩篇》第十六篇即謂祀鬼者造牛像而敬之。後世則謂魔鬼現山羊形,笛福詳說之。  騒賽《末日審判》(vision of judgmen)長詩自序說拜倫、雪萊皆魔鬼派詩人。  馬洛(marlowe)《浮士德》(faustus)記浮士德刺臂出血,並載契約全文。  見《失樂園》第二卷。  魏阿《魔鬼威靈記》(johann weier: de praestigiis daemonium)載小鬼數共計七百四十萬五千九百二十六個。

  又是春天,窗子可以常開了。春天從窗外進來,人在屋子裏坐不住,就從門裏出去。不過屋子外的春天太賤了!到chu是陽光,不像射破屋裏yin深的那樣明亮;到chu是給太陽曬得懶洋洋的風,不像攪動屋裏沈悶的那樣有生氣。就是鳥語,也似乎瑣碎而單薄,需要屋裏的寂靜來做襯托。我們因此明白,春天是該鑲嵌在窗子裏看的,好比畫配了框子。

  同時,我們悟到,門和窗有不同的意義。當然,門是造了讓人出進的。但是,窗子有時也可作爲進出口用,譬如小偷或小說裏私約的情人就喜歡爬窗子。所以窗子和門的根本分別,決不僅是有沒有人進來出去。若據賞春一事來看,我們不妨這樣說:有了門,我們可以出去;有了窗,我們可以不必出去。窗子打通了人和大自然的隔膜,把風和太陽逗引進來,使屋子裏也關著一部分春天,讓我們安坐了享受,無須再到外面去找。古代詩人像陶淵明對于窗子的這種精神,頗有會心。《歸去來辭》有兩句道:“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不等于說,只要有窗可以憑眺,就是小屋子也住得麼?他又說:“夏月虛閑,高臥北窗之下,清風飒至,自謂羲皇上人。”意思是只要窗子透風,小屋子可成極樂世界;他雖然是柴桑人,就近有廬山,也用不著上去避暑。所以,門許我們追求,表示慾望,窗子許我們占領,表示享受。這個分別,不但是住在屋裏的人的看法,有時也適用于屋外的來人。一個外來者,打門請進,有所要求,有所詢問,他至多是個客人,一切要等主人來決定。反過來說,一個鑽窗子進來的人,不管是偷東西還是偷情,早已決心來替你做個暫時的主人,顧不到你的歡迎和拒絕了。缪塞(musset)在《少女做的是什麼夢》(a quoi r vent les jeunes filles)那首詩劇裏,有句妙語,略謂父qin開了門,請進了物質上的丈夫(mat riel poux),但是理想的愛人(id al),總是從窗子出進的。換句話說,從前門進來的,只是形式上的女婿,雖然經丈人看中,還待博取小jie自己的歡心;要是從後窗進來的,總是女郎們把靈魂肉ti完全交托的真正情人。你進前門,先要經門房通知,再要等主人出見,還得寒喧幾句,方能說明來意,既費心思,又費時間,那像從後窗進來的直捷痛快?好像學問的捷徑,在乎書背後的引得,若從前面正文看起,反見得愈遠了。這當然只是在社會常態下的分別,到了戰爭等變態時期,屋子本身就保不住,還講什麼門和窗!

  世界上的屋子全有門,而不開窗的屋子我們還看得到。這指示出窗比門代表更高的人類進化階段。門是住屋子者的需要,窗多少是一種奢侈。屋子的本意,只像鳥巢獸窟,准備人回來過夜的,把門關上,算是保護。但是牆上開了窗子,收入光明和空氣,使我們白天不必到戶外去,關了門也可生活。屋子在人生裏因此增添了意義,不只是避風雨、過夜的地方,並且有了陳設,挂著書畫,是我們從早到晚思想、工作、娛樂、演出人生悲喜劇的場子。門是人的進出口,窗可以說是天的進出口。屋子本是人造了爲躲避自然的脅害,而向四垛牆、一個屋頂裏,窗引誘了一角天進來,訓服了它,給人利用,好比我們籠絡野馬,變爲家畜一樣。從此我們在屋子裏就能和自然接觸,不必去找光明,換空氣,光明和空氣會來找到我們。所以,人對于自然的勝利,窗也是一個。不過,這種勝利,有如女人對于男子的勝利,表面上看來好像是讓步——人開了窗讓風和日光進來占領,誰知道來占領這個地方的就給這個地方占領去了!我們剛說門是需要,需要是不由人做得主的。譬如我,餓了就要吃,渴了就該喝。所以有人敲門,你總得去開,也許是易蔔生所說比你下一代的青年想沖進來,也許像德昆希《論謀殺後聞打門聲》(on the knocking at the gate in the macheth)所說,光天化日的世界想攻進黑暗罪惡的世界,也許是lang子回家,也許是有人借債(更許是討債),你愈不知道,怕去開,你愈想知道究竟,愈要去開。甚至郵差每天打門的聲音,也使你起了帶疑懼的希冀,因爲你不知道而又願知道他帶來的是什麼消息。門的開關是由不得你的。但是窗呢?你清早起來,只要把窗幕拉過一邊,你就知道窗外有什麼東西在招呼著你,是雪、是霧、是雨,還是好太陽,決定要不要開窗子。上面說過窗子算得奢侈品,奢侈品原是在人看情形斟酌增減的。

  我常想,窗可以算房屋的眼睛。劉熙《釋名》說:“窗,聰也;于內窺外,爲聰明也。”正跟凱羅(gottfriend keller)《晚歌》(abendlied)起句所謂:“雙瞳如小窗(fensterlein),佳景收曆曆。”同樣地只說著一半。眼睛是靈魂的窗戶,我們看見外界,同時也讓人看到我們的內心;眼睛往往跟著心在轉,所以孟子認爲“相人莫良于眸子“,梅特林克戲劇裏的情人接吻時不許閉眼,可以看見對方有多少吻要從心裏上升到嘴邊。我們跟帶黑眼鏡的人談話,總覺得捉摸不住他的用意,彷佛他以假面具相對,就是爲此。據愛戈門(eckermann)記一八三○年四月五日歌德的談話,歌德恨一切帶眼鏡的人,說他們看得清楚他臉上的皺紋,但是他給他們的玻璃片耀得眼花缭亂,看不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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