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鳳子》上一小節]白楊林,皆配置得十分美麗。從內面看來,則稍稍顯得簡單樸素了一點。房東是一個單身男子,除了六月時從北方接回那個在女子大學念書的唯一女兒,同住兩個月外,沒有其他眷,也沒有其他朋友。到後不知如何,把樓下六個房間全租給了××大學的教授們住下,因此一來,便仿佛成爲一個寄宿舍了。他的住
同房東在樓上一層,東家一個年老仆人,照料到他飲食同一切,和照料他的主人一樣的極有條理。作客人的又十分清簡,無人往來,故主客十分相安。從他住
的窗戶望出去,可以眺望到遠遠的海,每日無時不在那裏變化顔
。一些散布在斜坡下不甚整齊的樹林, 冬天以來,落盡了葉子,矗著一 片銀
的樹枝,在太陽下皆十分谧靜安詳。連同那個每日皆不缺少華洋紳士打高爾夫球的草坪一角,與無數參差不等排列在山下的紅瓦白牆小房子,收入到這個人窗戶時,便俨然一幅優美的圖畫。
自從住成爲××大學宿舍後,那房子裏便稍稍熱鬧了一點。在甬道上或樓梯邊,常常有炒菜的油氣,同煤爐的磺黃氣,還有咖啡氣味,有煙卷氣味。若照房東的仆人,自己先申明到他是“尊重他官能的感覺”的言語,“說得全不是謊話”,那麼,甬道上另外還有一種氣味,便應當是從那些胖大一點的教授們身
上留下來的。 這裏原住得有六個教授,一 切的氣味,不必說,自然是從那些編了號的房中溢出,才停頓到甬道上的。這些人似乎因爲具有一種極高的知識,各人還都知道注意安靜。冬天來時,各人無事,大致皆各關著房門,蹲守到自己房中火爐邊,默思人生最艱深的問題,安靜沈著如貓兒。在冬天,從甬通出去那個公共大門銅扭上頭,被不知誰某,貼上了一個小小字條,很工整的寫著:“請您駕把門帶上”的,那樣客氣的字句,于是大家都極小心的,進出時不忘卻把門帶上。因此一來,住到樓上的他,初初從外面進門時,在那甬道間,爲了一種包含了各樣味道的熱氣,不免略略感覺到一點頭昏。
但冬天不久就過去了。種種情形,已被春天所消滅,同時他漸漸的也覺得習慣了。故本來預備在春天搬一個家,到後來,反而以爲同這些哲人知人住在一個大房子裏,別人對于他不著意,爲很有意思了。
他住到這裏也快有一年了。那個唯一朋友,因爲聽到他在這邊日子過得很好,所以來信總贊助他到第二年再離開此地。且對于他完全放下所學的藝術,來在默思裏讀××哲學,尤加贊美。××哲學可以治療到這年青人對男女愛情頑固的痼疾,故一面同意他的生活,一面還寄了不少關于×××的書來。
春天來時,不單通甬道那個門可以敞開,早晚之間,那些先生們的房子裏一切,也間或可以從那些編了號的房門邊,望得很清楚了。有些房裏,一些書,幾幾乎從地板上起始,堆積將到樓頂,這顯然是一個不怕壓壞神經的教授房子。另外一些房裏,又只隨便那麼幾本書,用一種灑的風度,擱在桌頭上,一張鐵
斜斜的鋪著,對准了
頭,便挂了一幅月份牌。(月份牌上面,畫一時裝美人,紅紅的臉龐,象是在另外一些地方,譬如縣公署的收發
,洗染公司的櫃臺裏,小醫院男看護的房間裏,都曾經很適當的那麼被人懸挂著,且被人極
切的想著,一到了夢中,似乎這畫中人,就會盈盈走下,傍近
邊。)此外,間或也可以聽到這些先生們元氣十足的朗朗笑聲,同低唱高歌聲音了。那住
樓下一層,春天來仿佛已充滿了人情,凡屬所見所聞,同時令還不什麼十分違悖,所以他一面算到他來此的日子,一面也似乎才憬然明白,雖說逃亡到了這裏,無一個熟人,清靜無爲如道士,可仍然並沒有完全同人間離開。
良好米飯可以增補人的氣力,適當運動可以增加人的重,書本能夠使一個人智慧,金錢能夠給世界上女人幸福:可是,大海同日光,並沒有把人類某一種平庸與粗俗減少一點,這個年青人初初注意發現它時很驚訝的。不過這並不是人的錯
。一切先生們, 全是從別一個地方聘請來的! 一切人都從那個俗氣的社會裏長大,“蓮花從髒泥裏開蓮花,人在世界上還始終仍然是人。”××哲學對于他有所啓示。年青人既然有一雙健康的腳,可以把他身
每天帶到海邊去,而那種幻想,又可以把他的靈魂帶到大海另一端更遠
去,關于人的種種問題,也就不必注意,騒擾到這個平靜的心了。
他的住既然在山上,去海邊時,若遵照大路走去,距離就約有一裏遠近。若放棄了那條大路的方便,行不由徑,從白楊林一直下去,打一些人家的屋後,翻過一道籬笆,鑽過一個灌木樹林,再遵小道走下去,也可以走到海邊。從這條道路走去, 距離似乎還近了一點。這年青人爲了一種趣味,一 點附在年青人身上的孩子心情, 總常常走那條小路。另外一 個理由,便是因爲從那條捷徑走去,則應當由一家房子的圍牆邊過身,從低低的圍牆上,可以望到一個布置得異常精美的庭園。同時那人家有兩只黑
巨獒,身
龐大,卻和氣異常,一種很希奇的原因,這年青人同那兩只狗在他同它的主人相熟以前,就先同它成爲朋友了。他每次走那人家牆外過身時,兩只狗若在園中,必趕忙跑到牆邊來,輕輕的吠著,好象在說,“你進來,看看我們這個花園,這裏並沒有什麼人。”
兩只狗似乎是十分寂寞的。那屋裏當真就沒有什麼人,永遠只是一個老年紳士,穿了寬博的白,沈默的坐在屋前,望到那兩只狗,在花園裏跑著鬧著,顯得十分快樂的樣子。似乎任何一天,這人都不離開那小屋同花園。似乎所有的
人,就只身邊那兩只狗。
這隱士的生活,給了年青人一種特別的印象。有時候停頓在圍牆外,那老紳士正在牆內草坪上,同那只黑狗玩著,互相皆望到時,便互相交換一度客氣的微笑。但因爲某種原因,這種善意的微笑,在這地方的住居者看來,也早成爲一種普遍的敬禮,算不得什麼希奇了。從這機會上,到成爲兩個朋友,還隔了一種東西,這一點年青人是明白的。
下面一件事,還應當把時間溯回去一點,發生到去年九 月末十月初邊。
有一天,一個黃昏裏,落日如人世間巨人一樣,最後的光明燒紅了整個海面,大地給普遍鍍成金,天上返照到薄雲成五
明霞,一切皆如爲一只神的巨手所塗抹著,移動著,即如那已成爲黑
了的一角,也依然具一種炫耀驚人的光影。
年青人在海灘邊, 感情上也俨然鍍了落日的光明,與世界一 同在沈靜中,送著向海面沈墜的余影。
年青人幻想浴了黃昏的微明,馳騁到生活極遼遠……
《《鳳子》》全文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