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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黑小史》

第2小節
沈從文作品

  [續《阿黑小史》上一小節]認識?一離遠,我們就不能看到那如山堆的桐子仁,也看不到那形勢奇怪的房子了。我們也不知道那怪屋裏是不是有三條牯牛拖了那大石磨盤打轉。

  也不知竈中的火還發吼沒有。也不知那裏是空洞死靜的還是一切全有生氣的。是這樣,我們只有一個辦法,就是聽那打油人唱歌,聽那跟隨歌聲起落仿佛爲歌聲作拍的洪壯的聲音。

  從這歌聲,與油槌的打擊的悶重聲音上,我們就俨然看出油坊中一切來了。這歌聲與打油聲,有時二三裏以外還可以聽到,是山中莊嚴的音樂,莊嚴到比佛鍾還使人感動,能給人氣力,能給人靜穆與和平。從這聲音可以使人明白嚴冬的過去,一個新的年分的開始,因爲打油是從二月開始。且可以知道這地方的平安無警,人人安居樂業,因爲地方有了警戒是不能再打油的。

  油坊是簡單約略介紹過了。與這油坊有關系的,還有幾個人。

  要說的人,並不是怎樣了不得的大人物,我們已經在每日報紙上,把一切曆史上有意義的闊人要人臉貌、生活、思想、行爲看厭了。對于這類人永遠感生興趣的,他不妨去作小官,設法同這些人接近。我說的人只是那些不逗人歡喜,生活平凡,行爲簡樸,思想單純的鄉下人。然而這類人,在許多人生活中,同學問這東西一樣疏遠的。

  領略了油坊,就再來領略一個打油人生活,也不爲無意義——我就告你們一個打油的一切吧。

  這些打油人,成天守著那一段懸空的長木,執行著類乎劊子手的職務,手幹搖動著,腳步轉換著,腰兒勾著扶了那油槌走來走去,他們可不知那一天所作的事,出了油出了汗以外還出了什麼。每天到了換班時節,就回家。人一離開了打油槌,歌也便離開口邊了。一天的疲勞,使他覺得非喝一 杯極濃的高粱酒不可,他于是乎就走快一點。到了家,把腳一洗,把酒一喝,或者在竈邊編編草鞋,或者到別家打一點小牌。有家庭的就同妻女坐到院壩小木板凳上談談天,到了八點聽到岩上起了更就睡。睡,是一直到第二天五更才作興醒的。醒來了,天還不大亮,就又到上工時候了。

  一個打油匠生活,不過如此如此罷了。不過照例這職業是一種專門職業,所以工作所得,較之小鄉村中其他事業也獨多,四季中有一季工作便可以對付一年生活,因此這類人在本鄉中地位也等于紳士,似乎比考秀才教書還合算。

  可是這類人,在本地方真是如何稀少的人物啊!

  天黑了,在高空中打團的鷹之類也漸漸的歸林了,各chu人家的炊煙已由白se變成紫se了,什麼地方有婦人尖銳聲音拖著悠長的調子喊著阿牛阿狗的孩子小名回家吃飯了,這時圓坳的油坊停工了,從油坊中走出了一個人。這個人,行步匆匆象逃難,原來後面還有一個小子在追趕。這被追趕的人踉踉跄跄的滑著跑著在極其熟習的下坡路上走著,那追趕他的小子趕不上,就在後面喊他。

  “四伯,四伯,慢走一點,你不同我爹喝一杯,他老人家要生氣了。”

  他回轉頭望那追趕他的人黑的輪廓,隨走隨大聲的說:“不,道謝了。明天來。五明,告訴你爹,我明天來。”

  “那不成,今天炖得有狗肉!”

  “你多吃一塊好了。五明小子你可以多吃一塊,再不然幫我留一點明早我來吃。”

  “那他要生氣!”

  “不會的。告你爹,我有點小事,要到西村張裁縫家去。”

  說著這樣話的這個四伯,人已走下圓坳了,再回頭望聲音所來chu的五明,所望到的是輪廓模糊的一團,天是真黑了。

  他不管五明同五明爹,放棄了狗肉同高粱酒,一定要急于回家,是因爲念著家中的女兒。這中年漢子,惟一的女兒阿黑,正有病發燒,躺在chuang不能起來,等他回家安慰的。他的家,去油坊上半裏路,已屬于另外一個村莊了,所以走到家時已經是五筒絲煙的時候了。快到了家,望到家中卻不見燈光,這漢子心就有點緊。老老遠,他就大聲喊女兒的名字。

  他心想,或者女兒連起chuang點燈的氣力也沒有了。不聽到麼,這漢子就更加心急。假若是,一進門,所看到的是一個死人,那這漢子也不必活了。他急劇的又憂愁的走到了自己家門前,用手去開那柵欄門。關在院中的小豬,見有人來,以爲是喂料的阿黑來了,就群集到那邊來。

  他暫時就不開門,因爲聽到屋的左邊有人走動的聲音。

  “阿黑,阿黑,是你嗎?”

  “爹,不是我。”

  故意說不是她的阿黑,卻跑過來到她爹的身邊了,手上拿的是一些仿佛竹管子一樣的東西。爹見了阿黑是又歡喜又有點埋怨的。

  “怎麼燈也不點,我喊你又不應?”

  “飯已早煮好了。燈我忘記了。我沒聽見你喊我,我到後面園裏去了。”

  作父qin的用手摸過額角以後,阿黑把門一開,先就跑進屋裏去了,不久這小瓦屋中有了燈光。

  又不久,在一盞小小的清油燈下,這中年父qin同女兒坐在一張小方桌邊吃晚飯了。

  吃著飯,望到女兒臉還發紅,病顯然沒好,父qin把飯吃過一碗也不再添。阿黑是十七八歲的人了,知道父qin發癡的理由,就說:“一點兒病已全好了,這時人並不吃虧。”

  “我要你規規矩矩睡睡,又不聽我說。”

  “我睡了半天,因爲到夜了天氣真好,天上有霞,所以起來看,就便到後園去砍竹子,砍來好讓五明作箫。”

  “我擔心你不好,所以才趕忙回來。不然今天五明留我吃狗肉,我哪裏就來。”

  “爹你想吃狗肉我們明天自己炖一tui。”

  “你哪裏會炖狗肉?”

  “怎麼不會?我可以問五明去。弄狗肉吃就是髒一點,費事一點。爹你買來拿到油坊去,要燒火人幫烙好刮好,我必定會辦到好吃。”

  “等你病好了再說吧。”

  “我好了,實在好了。”

  “發燒要不得!”

  “發燒吃一點狗肉,以火攻火,會好得快一點。”

  乖巧的阿黑,並不想狗肉吃,但見到父qin對于狗肉的傾心,所以說自己來炖。但不久,不必qin自動手,五明從油坊送了一大碗狗肉來了。被他爹說了一陣怪他不把四伯留下,五 明退思補過,所以趕忙送了一大青花海碗紅焖狗肉來。雖說是來送狗肉,其實還是爲另外一樣東西,比四伯對狗肉似乎還感到可愛。五明爲什麼送狗肉一定要qin自來,如同做大事一樣,不管天晴落雨,不管早夜,這理由只有阿黑心中明白!

  “五明,你坐。”阿黑讓他坐,推了一個小板凳過去。

  “我站站也成。”

  “坐,這孩子,總是不聽話。”

  “阿黑jie,我聽你的話,不要生氣!”

  于是五明坐下了。他坐到阿黑身邊馴服到象一只貓。坐在一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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