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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楊生花

許地山作品

  秒,分,年月,

  是用機械算的時間。

  白頭,绉皮,

  是時間栽培的肉身。

  誰曾見過心生白發?

  起了皺紋?

  心花無時不開放,

  雖寄在愁病身、老死身中,

  也不減他的輝光。

  那麼,誰說枯楊生花不久長?

  “身不過是糞土”,

  是栽培心花的糞土。

  汙穢的土能養美麗的花朵,

  所以老死的身能結長壽的心果。

  在這漁村裏,人人都是慣于海上生活的。就是女人們有時也能和她們的男子出海打魚,一同在那漂蕩的浮屋過日子。但住在村裏,還有許多願意和她們的男子過這樣危險生活也不能的女子們。因爲她們的男子都是去guo的旅客,許久許久才隨著海燕一度歸來,不到幾個月又轉回去了。可羨燕子的歸來都是成雙的;而背離鄉井的旅人,除了他們的行李以外,往往還還,終是非常孤零。

  小港裏,榕蔭深chu,那家姓金的,住著一個老婆子雲姑和她的媳婦。她的兒子是個遠道的旅人,已經許久沒有消息了。年月不歇地奔流,使雲姑和她媳婦的身心滿了煩悶,苦惱,好象溪邊的岩石,一方面被這時間的shui沖刷了她們外表的光輝,一方面又從上流帶了許多垢穢來停滯在她們身邊。這兩位憂郁的女人,爲她們的男子不曉得費了許多無用的希望和探求。

  這村,人煙不甚稠密,生活也很相同,所以測驗命運的瞎先生很不輕易來到。老婆子一聽見“報君知”的聲音,沒一次不趕快出來候著,要問行人的氣運。她心裏的想念比媳婦還切。這緣故,除非自己說出來,外人是難以知道的。每次來,都是這位瞎先生;每回的卦,都是平安、吉利。所短的只是時運來到。

  那天,瞎先生又敲著他的報君知來了。老婆子早在門前等候。瞎先生是慣在這家測算的,一到,便問:“雲姑,今天還問行人麼?”

  “他一天不回來,終是要煩你的。不過我很思疑你的占法有點不靈驗。這麼些年,你總是說我們能夠會面,可是現在連書信的影兒也沒有了。你最好就是把小钲給了我,去幹別的營生罷。你這不靈驗的先生!”

  瞎先生陪笑說:“哈哈,雲姑又和我鬧玩笑了。你兒子的時運就是這樣,——好的要等著;壞的……”

  “壞的怎樣?”

  “壞的立刻驗。你的卦既是好的,就得等著。縱然把我的小钲摔破了也不能教他的好運早進一步的。我告訴你,若要相見,倒用不著什麼時運,只要你肯去找他就可以,你不是去過好幾次了麼。”

  “若去找他,自然能夠相見,何用你說?啐!”

  “因爲你心急,所以我又提醒你,我想你還是走一趟好。今天你也不要我算了。你到那裏,若見不著他,回來再把我的小钲取去也不遲。那時我也要承認我的占法不靈,不配幹這營生了。”

  瞎先生這一番話雖然帶著搭赸的意味,可把雲姑遠行尋子的念頭提醒了。她說:“好罷,過一兩個月再沒有消息,我一定要去走一遭。你且候著,若再找不著他,提防我摔碎你的小钲。”

  瞎先生連聲說:“不至于,不至于。”扶起他的竹杖,順著池邊走。報君知的聲音漸漸地響到榕蔭不到的地方。

  一個月,一個月,又很快地過去了。雲姑見他老沒消息,徑同著媳婦從鄉間來。路上的風波,不用說,是受夠了。老婆子從前是來過三兩次的,所以很明白往兒子家裏要望那方前進。前度曾來的門牆依然映入雲姑的瞳子。她覺得今番的顔se比前輝煌得多。眼中的瞳子好象對她說:“你看兒子發財了!”

  她早就疑心兒子發了財,不顧母qin,一觸這鮮豔的光景,就帶著呵責對媳婦說:“你每用話替他粉飾,現在可給你qin眼看見了。”她見大門虛掩,順手推開,也不打聽,就望裏邁步。

  媳婦說:“這怕是別人的住家,娘敢是走錯了。”

  她索xing拉著媳婦的手,回答說:“哪會走錯?我是來過好幾次的。”媳婦才不做聲,隨著她走進去。

  嫣媚的花草各立定在門內的小園,向著這兩個村婆裝腔、作勢。路邊兩行千心妓女從大門達到堂前,翦得齊齊地。媳婦從不曾見過這生命的扶檻,一面走著,一面用手在上頭捋來捋去。雲姑說:“小奴才,很會享福呀!怎麼從前一片瓦礫場,今兒能長出這般爛漫的花草?你看這奴才又爲他自己化了多少錢。他總不想他娘的田産,都是爲他念書用完的。念了十幾二十年書,還不會剩錢;剛會剩錢,又想自己花了。哼!”

  說話間,已到了堂前。正中那幅擬南田的花卉仍然挂在壁上。媳婦認得那是家裏帶來的,越發安心坐定。雲姑只管望裏面探望,望來望去,總不見兒子的影兒。她急得嚷道:“誰在裏頭?我來了大半天,怎麼沒有半個人影兒出來接應?”這聲lang擁出一個小厮來。

  “你們要找誰?”

  老婦人很氣地說:“我要找誰!難道我來了,你還裝做不認識麼?快請你主人出來。”

  小厮看見老婆子生氣,很不好惹,遂恭恭敬敬地說:“老太太敢是大人的qin眷?”

  “什麼大人?在他娘面前也要排這樣的臭架。”這小厮很詫異,因爲他主人的母qin就住在樓上,哪裏又來了這位母qin。他說:“老太太莫不是我家蕭大人的……”

  “什麼蕭大人?我兒子是金大人。”

  “也許是老太太走錯門了。我家主人並不姓金。”

  她和小厮一句來,一句去,說的怎麼是,怎麼不是——鬧了一陣還分辨不清。鬧得裏面又跑出一個人來。這個人卻認得她,一見便說:“老太太好呀!”她見是兒子成仁的廚子,就對他說:“老宋你還在這裏。你聽那可惡的小厮硬說他家主人不姓金,難道我的兒子改了姓不成?”

  廚子說:“老太太哪裏知道?少爺自去年年頭就不在這裏住了。這裏的東西都是他賣給人的。我也許久不吃他的飯了。現在這家是姓蕭的。”

  成仁在這裏原有一條謀生的道路,不提防年來光景變遷,弄得他朝暖不保夕寒,有時兩三天才見得一點炊煙從屋角冒上來。這樣生活既然活不下去,又不好坦白地告訴家人。他只得把房子交回東主,一切家私能變賣的也都變賣了。雲姑當時聽見廚子所說,便問他現在的住址。廚子說:“一年多沒見金少爺了,我實在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裏。我記得他對我說過要到別的地方去。”

  廚子送了她們二人出來,還給她們指點道途。走不遠,她們也就沒有主意了。媳婦含淚低聲地自問:“我們現在要往哪裏去?”但神經過敏的老婆子以爲媳婦奚落她,便使氣說:“往去chu去!”媳婦不敢再做聲,只默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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