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方塘如鑒開,
天光雲影共徘徊。
問他那得請如許?
爲有源頭活來。
詩人是兩重觀察者。他底視線一方面要內傾,一方面又要外向。對內的省察愈深微,對外的認識也愈透澈。正如風底方向和動靜全靠草木搖動或雲起伏才顯露,心靈底活動也得受形于外物才能啓示和完成自己:最幽玄最缥缈的靈境要借最鮮明最具
的意象表現出來。
進一步說,二者不獨相成,並且相生:洞觀心後,萬象自然都展示一副充滿意義的面孔;對外界的認識愈准確,愈真切,心靈也愈開朗,愈活躍,愈豐富,愈自由。
哲學家,宗教家和詩人--三者底第一步工作是一致的:沈思,或內在的探討,雖然探討底對象往往各側重于真,善,或美一方面。真正的分道揚镳,卻始于第二步。因爲哲學家最終的目標是用辯證法來說明和解釋他所得的結論;詩人卻不安于解釋和說明,而要令人重新驗整個探討過程;宗教家則始終抱守著他底收獲在沈默裏,除了,有時候,這沈默因爲過度的豐富而溢出頌贊的歌聲來。
還有:宗教家貶黜想象,逃避形相;哲學家蔑視想象,靜現形相;詩人卻放縱任想象,醉心形相,要將宇宙間的千紅萬紫,渲染出他那把真善美都融作一片的創造來。
在創作最高度的火候裏,內容和形式是像光和熱般不能分辨的。正如文字之于詩,聲音之于樂,顔線條之于畫,土和石之于雕刻,不獨是表現情意的工具,並且也是作品底本質:同樣,情緒和觀念--題材或內容--底修養,鍛煉,選擇和結構也就是藝術或形式底一個重要原素。
"如其詩之來,"濟慈說,"不像葉子長在樹上一般自然,還是不來好。"不錯。可是我們不要忘記:葉子要經過相當的孕育和培養,到了適當的時期,適當的季候,才能夠萌芽擢秀的。
馬拉美酷似我底姜白石。他們底詩學,同是趨難避易(姜白石曾說,"難
見作者,"馬拉美也有"不難的就等于零"一語);他們底詩藝,同是注重格調和音樂;他們的詩境,同是空明澄澈,令人有高
不勝寒之感;尤奇的,連他們癖愛的字眼如"清""苦""寒""冷"等也相同。
我說"連他們癖愛的字眼……"其實有些字是詩人們最隱秘最深沈的心聲,代表他們精神底本質或靈魂底怅望的,往往在他們凝神握管的刹那有意無意地流露出來。這些字簡直就是他們詩境底定義或評語。試看姜白石底
"數清苦,商略黃昏雨",
"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
"千樹壓西湖寒碧"或
"嫣然搖動,冷香飛上詩句……"
那一句不是絕妙好詩,同時又具道出此老纖塵不染的
懷?
陶淵明詩裏的"孤"字,"獨"字,杜工部底"真"字,都是能夠代表他們人格底整或片面的。
姜白石《疏影》裏的
昭君不慣胡沙遠,
但暗憶江南江北;
想珮環月夜歸來,
化作此花幽獨。
用典之超神入化,前人已屢道及。古今中外的詩裏。用事與此大致雷同,而又同臻妙境的,有英濟慈《夜莺曲》這幾行:
perhaps the self-same song that found
a path
through the sad heart of ruth, when,
sick for home,
she stood in tears amid the alien corn;
說不定同樣的歌聲透過了
路得底愁心,當她帳望家鄉,
含淚站在異底麥隴中。
二者同是詠物(一花一鳥)而聯想到兩個飄泊女子底可憐命運。一玲珑澄澈,一宛轉淒豔,不獨花精鳥魂,皆裘條烘托出來;詩人底個和作風,亦于此中透露無遺。寥寥數語,含有無窮暗示。
近人論詞,每多揚北宋而抑南宋。掇拾一二膚淺美人牙慧的稗販博士固不必說;即高明如王靜安先生,亦一再以白石詞"如霧裏看花"爲憾。推其原因,不外囿于我
從前"詩言志"說,或歐洲近代隨著
漫派文學盛行的"感傷主義"等成見,而不能
會詩底絕對獨立的世界--"純詩"(poesie pure)底存在。
所謂純詩,便是摒除一切客觀的寫景,敘事,說理以至感傷的情調,而純粹憑借那構成它底形的原素--音樂和
彩--産生一種符咒似的暗示力,以喚起我們感官與想象底感應,而超度我們底靈魂到一種神遊物表的光明極樂的境域。像音樂一樣,它自己成爲一個絕對獨立,絕對自由,比現世更純粹,更不朽的宇宙;它本身底音韻和
彩底密切混合便是它底固有的存在理由。
這並非說詩中沒有情緒和觀念;詩人在這方面的修養且得比平常深一層。因爲它得化煉到與音韻彩不能分辨的程度,換言之,只有散文不能表達的成分才可以入詩--才有化爲詩
之必要。即使這些情緒或觀念偶然在散文中出現,也仿佛是還未完成的詩,在期待著撈底音樂與圖畫的
裳。
這純詩運動,其實就是象征主義底後身,濫觞于法底波特萊爾,奠基于馬拉美,到梵樂希而造極。
我舊詩詞中純詩並不少(因爲這是詩底最高境,是一般大詩人所必到的,無論有意與無意);姜白石底詞可算是最代表中的一個。不信,試問還有比"暗香","疏影","燕雁無心","五湖舊約"等更能引我們進一個冰清玉潔的世界,更能度給我們一種無名的美底顫栗麼?
文藝底欣賞是讀者與作者間精神底交流與密契:讀者底靈魂自鑒于作者靈魂底鏡裏。
覺得一首詩或一件藝術品不好有兩個可能的因素:作品趕上我,或我趕不上作品。
一般讀者,尤其是批評家卻很少從後一層著想。
只有細草幽花是有目共賞--用不著費力便可以領略和享受的。慾窮崇山峻嶺之勝,就非得自己努力,一步步攀登,探討和會不可。
其實即細草幽花也須有目才能共賞。
許多人,雖然自命爲批評家,卻是心盲,意盲和識盲的。
正如許多物質或天的現象只在顯微鏡或望遠鏡審視下才顯露:最高,因而最深微的精神活動也需要我們意識底更大的努力與集中才能發現。而一首詩或一件藝術品底偉大與永久,卻和它蘊含或啓示的精神活動底高深,精微,與茂密成正比例的。
批評家底任務便是在作品裏分辨,提取,和闡發這種種原素--依照英批評家沛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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