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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宗岱譯裏爾克

第2小節
梁宗岱作品

  [續梁宗岱譯裏爾克上一小節],那大將軍說:

  “旗手。”

  這已經很多了。

  大隊駐紮在拉亞伯以外。那來自朗格腦的獨自往赴。平原。黃昏。鐵蹄在煙塵滾滾中閃耀。然後月亮升起來了。他從手上可以看出來。

  他夢著。

  但有些東西向他叫喊。

  盡管喊,盡管喊,

  把他的夢撕破了。

  並不是一個貓頭鷹。大慈大悲:

  一棵孤零零的樹

  向他喊著:

  “人呀!”

  他定睛看:那東西豎起來。一個軀ti

  靠著樹幹豎起來,一個少婦

  血淋淋,赤躶躶的,

  撲向他:“救我罷!”

  于是他跳下那黑漆漆的綠野

  斬斷了那如焚的繩索;

  他看見她的眼睛燃燒著,

  她的牙龈緊咬著。

  她笑嗎?

  他打了個寒噤。

  他已經騎在馬上

  在黑夜裏疾馳了。手裏握著鮮血淋漓的繩子。

  那來自朗格腦的聚精會神寫一封信。他慢慢地鑄就了一些嚴肅端正的大字:

  “我的好mama

  驕傲罷:我打大旗呢!

  放心罷:我打大旗呢!

  好好地愛我:我打大旗呢!”

  然後他把信塞進襯yi最秘密chu,和玫瑰瓣一起。並想:它不久便被薰香了。又想:或許有一天有人發見它罷……又想:因爲敵人近了。

  他們的馬踏過一個被殘殺的農夫。他的眼大大地張開,裏面反映著一些什麼;沒有天空。一會兒,群狗狂吠著。于是終于到了一條村莊了。一座石堡矗立在許多茅舍上。一條寬大的橋伸向他們。門大開著。喇叭高唱著歡迎。聽呀:人聲,鏦铮聲,犬吠聲!院裏,馬嘶聲,馬蹄雜沓聲和呼叫聲。

  休息。做一次賓客罷。別老把可憐的食物獻給自己的慾望。別老以敵人身分抓住一切;任一切自然來臨和知道一次罷:一切來臨的都是好的。讓勇氣一度松懈和在絲織的桌布邊疊起來罷。別老作軍人。一度把革帶解開,領子打開,坐在絲綢的椅上罷,而且直到指尖都是這樣:洗了一個澡。而且先要再認識女人是什麼,和那些雪白的怎樣做,和那些蔚藍的是怎樣;她們的手發出怎樣的芳香,和她們的歌怎樣唱,當那些金發的童子捧來了許多滿承著圓融的果實的美麗杯子時。

  晚餐開始了。不知怎的竟變成了盛宴。熊熊的火焰閃耀著,聲音顫動著,從杯與光裏流瀉出一片模糊的歌聲,而終于從些慢慢成熟的節奏濺射出跳舞來。大家都被卷進去了。那簡直是一陣lang洶湧在客廳裏;大家互相邂逅又互相挑選,分手又再見,暈眩著光輝,又搖曳在那些熱烘烘的女人yi裙中的陣陣薰風裏。

  從yin暗的酒和萬千朵玫瑰花裏,時辰在夜夢中喧響地消逝了。

  其中一個站在這輝煌裏,驚訝著。他生來是那麼樣,竟不知道會不會醒來。因爲只在夢中人們才看見這樣的奢華和這樣的美女的盛宴:她們最輕微的舉動也是落在錦緞裏的一個折紋。她們用如銀的話語來織就時辰,而且有時這樣舉起她們的手——你簡直以爲他們在你所不能到的地方采撷些你看不見的玫瑰花。于是你便做夢了;你要飾著她們的妩媚和戴上另一種幸福,並且爲你的空虛的前額奪取一個花環。

  其中一個,穿著白綢衫的,知道他不能醒來;因爲他是醒著的,卻給現實弄昏迷了。于是他惴惴地逃到夢裏去,站在園裏,孤零零地站在黑漆漆的園裏。于是盛宴遠了。光又說诳。夜圍繞著他,怪清涼的。他問一個俯向他的女人說:

  “你是夜嗎?”

  她微笑。

  于是他爲他的白袍羞了。

  他想要在遠方,獨個兒,並且武裝著。

  全副武裝著。

  “你忘了你今天是我的仆從嗎?你想抛棄我嗎?你逃往哪裏去?你的白袍賜給我你的權……”

  …………

  “你惋惜你的粗服嗎?”

  …………

  “你打寒噤?……你思家嗎?”

  公爵夫人微笑了。

  不。但這只因爲他的童年從肩上卸下來了,他那溫軟深暗的袍。誰把它拿掉呢?“你?”他用一種他從未聽見過的聲音問。“你!”

  現在他身上什麼都沒有了。他赤躶得和一位聖者一樣。清而且癯。

  堡壘漸漸熄滅了。大家都覺得怪沈重的:爲了疲倦,爲了愛,爲了醉。經過了許多戰場上空虛的長夜:chuang。橡木的大chuang。在這裏祈禱完全異于在那些淒涼的戰壕上,那,當你快要睡的時候,變成了一座墳墓的。

  “上帝,隨你的意罷!”

  chuang上的禱詞是比較簡短的。

  但比較熱誠。

  閣上的房子是黑暗的。

  但他們用微笑互相映照他們的臉。他們瞎子似的在他們面前摸索,把另一個找著了當作門。幾乎象兩個在夜裏畏怯的孩子,他們互相緊抱著。可是他們並不害怕。沒有什麼忤逆他們;沒有昨天,沒有明天;因爲時間已經崩潰了。他們在它的廢墟外開花。

  他不問:“你丈夫呢?”

  她不問:“你的名字?”

  因爲他們互相找著,爲的是要變成大家的新血。

  他們互相賜給千百個新名字,又互相收回去,輕輕地,象收回一只耳環一樣。

  在廊下一張椅子上,挂著那來自朗格腦的襯yi,肩帶,和外套。他的手套在地板上。他的大旗靠著窗戶僵立著。它是黑se而且薄薄的。外面狂風疾馳過天空,把夜撕成了片片,黑的白的。月光象一道長的閃電,靜止的旗投下些不安的影子,它夢著。

  一扇窗是開著的嗎?狂風到了屋裏來嗎?誰把門搖動?誰跑過各廳房?——算了罷。任憑誰也找不著閣上的房。仿佛在一百扇門後面是這兩人共有的大酣睡;共有到象同母或同死一樣。

  是早晨嗎?什麼太陽升起來了呢?這太陽多大!是鳥雀嗎?到chu都是它們的聲音。

  一切都是清明的,但並非白晝。

  一切都在喧噪,但並非鳥聲。

  那是些梁在閃光。那是些窗戶在叫。它們叫著,赤紅的,直達那站在炎炎的田野間的敵人隊裏,它們叫著。火!

  于是破碎的睡眠在他們的臉上,大家都倉倉皇皇的,半鐵半躶ti,從一房擠到一房,從避難所擠到避難所,並摸索著樓梯。

  喇叭的窒塞的氣息在院裏嗫嚅著:歸隊!歸隊!

  和顫動的鼓聲。

  但大旗並不在。

  呼喚:旗手!

  咆哮的馬,禱告,呼叫,

  咒罵:旗手!

  鐵對鐵,命令和鈴響;

  靜:旗手!

  再一次:旗手!

  于是濺著白沫的馬沖出去。

  …………

  但大旗並不在。

  他和那些熊熊的走廊賽跑,經過許多熱烘烘地圍攻著他的門,經過那焚燒他的樓梯,他在憤怒中逃出屋外去。他臂上托起那大旗象一個暈去的白皙的女人一樣。他找著一匹馬,那簡直是一聲叫喊;經過了一切並追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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