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末,我從鄉下返回城裏。在鄉下的十年真是快,快得像壓縮餅乾,可是站在北京,癡楞楞竟覺得自行車風馳電掣,久久不敢過街。又喜歡看警察,十年沒見過這種人了,好新鮮。尚記得十年前遷戶口上山下鄉,三龍路派出所的戶籍警左右看看,說:“想好喽,遷出去可就遷不回來啦!”我亦看看左右。八零年,開始厭警察,朋友指導我說這才有個北京人的樣子嘛。路何漫漫,接著虛心接受城裏人的再教育罷。另一種回到城裏的感覺是慌慌張張看電影。北京好像隨時都在放“內部電影”,防不勝防,突然就有消息,哪個哪個地方幾點幾點放甚麼電影,有一張票、門口兒見。慌慌張張騎車,風馳電掣,門口人頭攢動,賊一樣地尋人,接到票後竊喜,擠進門去。燈光暗下來,于是把左疊過右
,或者把右
放到左
上,很高興地想,原來小的在鄉下種地,北京人貓在“內部”看電影呀。
慌慌張張的結果是看了不少愚蠢的中外電影,心理學的邏輯認爲“被誘惑”不成立。想想自己,有道理,應該不會“被電影愚蠢”,而是我愚蠢。但聰明人之多,使八十年代初五年大陸文藝熱鬧非凡。與其說政治集權,不如說文藝人將政治通于“商業廣告”,凡觸政治大小忌,必沸沸揚揚。也難怪,幾十年下來,文藝人都兼精政治,只是閃避和手眼通天的區別。京中會議講演繁多,小道消息驚心動魄,無數天才乃至各種主義直至特異功能,輪番淘汰。沒有快刀斬亂麻的本事,只好一個晚上都是夢。
一九八六年春,由拍了《黃土地》而聲名大噪的凱歌介招榮念曾給我認識。這榮念曾甚是謙謙,骨子裏卻俠,我因下面一件事總要感謝他。
一天榮念曾邀我去他那裏,說錄了幾個東西,值得看看。榮念曾住北京西郊友誼賓館,是個有警察把守的地界,我騎自行車去,自然被叱下來,在小屋裏盤問許久。
找到了榮念曾,五十年代曾經是蘇聯人住的單元裏有一架日本電視機,還有一部sony錄像機。榮念曾把一盒錄像帶放進錄像機裏,一會兒,影像開始出現了。初時我倒不在意,因爲北京流傅各種錄像帶,又常會碰到十幾人屏聲靜氣地看妖精打架,帶子翻錄的次數過多,成年男女妖精真成綠的了。
廠標之後是創作人員,導演侯孝賢等等,都規規矩矩。我還記得第一個畫面是門柱上釘塊小木牌,楷書“高雄縣政府宿舍”,開始有畫外音,好像是個男人揉著眼睛自言自語。我很喜歡這種似乎是無意間聽到的感覺,有如在鄉下歇晌,懵懵然聽到甚麼人漫聲漫氣,聽也可,非聽亦可,不必正襟。
畫面也像是無意間瞥到的,我于是危坐,好象等到了甚麼。阿哈贏得玻璃彈子,將它們自以爲穩妥地藏在樹下,回去被母問是不是拿了家裏的錢,犟嘴,被母
打,直接轉回樹下,玻璃彈子統沒有了,母
用蒲扇打阿哈的小
,阿哈跳來跳去,遠
祖母坐人力車回來了,于是一家人走過去。攝影機並沒有殷勤地推拉搖化。
我心裏慘叫一聲:這導演是在創造“素讀”嘛!苦也,我說在北京這幾年怎麼總是于心戚戚,大師原來在臺灣。于是問道侯孝賢何許人,榮念曾答了,我卻沒有記清,因爲耳逐目隨,須臾不能離開螢幕。
從來沒有看到過拍得這麼好的少年人打架。人奔過來,街邊的老頭依然扳著吃食,人又奔過去,轉過街角,消失,複出現,少年人的精力,就是這樣借口良多,毫不吝啬。揮霍之中,又煩愁種種,彈指間就嘴上長毛。第一次遺精,用手沾來聞,慌慌的。父
死了,守夜時聽鬼故事。母
死去,哭得令哥哥奇怪地瞄一眼。人就是這麼奇怪地長大了,漸悟世理。而明白之後,能再素面少年時的莫明其妙,非有特殊的品
。
在此之前,我看過特呂佛(f.truffaut)的《四百下》(lesquatrecentscoups),好像只是用鉛筆在紙上擦來擦去,一個電影就拍完了。當時也是打聽這特呂佛何許人,說是法人,于是銘記在心。後來在香港得陸離送的一薄本楚浮專集,才知道楚浮即是大陸譯成特呂佛的,《四百擊》譯爲《四百下》,但我喜歡楚浮這譯名。
看完《童年往事》我大概有些顛顛倒倒,榮念曾在一旁請人一頓好飯似地微笑著。看另外一盒現代舞蹈時,凱歌來了。凱歌拍完《黃土地》後,正在籌拍《孩子王》,我怕幹擾他,言明絕不參輿,但還是忍不住用《童年往事》暗示了一番。凱歌到底強悍,不受影響,拍成自己樣式的電影,順便用鏡頭將《棋王》、《樹王》也輕輕掃蕩了,自有幽默在,令我思省當初用暗示幹涉創作自由的溢好心。
一九八六年夏天,我在香港留了一個月。一日方育平來,說侯孝賢這兩天在香港客串舒琪的《老娘夠騒》,願意的話,去看看。當然願意,並促快走,方育平說,要到晚上啦。
方育平開車,走了很久。香港地方小,走那麼久,無疑是我錯覺所致。那時海峽兩岸還在神經過敏抽筋時期,所以方讓我候在路旁,他喚侯孝賢出來。當夜無月,又不在城裏,黑暗中點了支煙,老老實實地吸,一會兒,方育平引侯孝賢、柯一正來,握手,與侯孝賢的第一面竟是看不清面目。互相問候,我當下即辨出《童年往事》要的畫外音就是孝賢的聲音。
到得亮,孝賢是小個子,直細的頭發扇在頭上,眼睛亮,有血絲,精力透支又隨時有精力。孝賢很溫和,但我曉得民間鎮得住場面的常常是小個子,好像四川的出了人命,魁偉且相貌堂堂者分開衆人,出來的袍哥卻個子小,三言兩語就把事情擺平了。
孝賢提到他想拍《孩子王》,令我一驚,其實大喜,繼之無奈,告訴孝賢凱歌已經著手了。
在香港只得驚鴻一瞥。後來孝賢托人帶到北京一盒牛肉乾,兒子立刻拿了幾大塊到街上與鄰居小孩分吃,不一會兒即進來再要,說,隔壁小軍他們喜歡吃,我說,告訴他們,你爸爸也喜歡吃。
第二次見面是當年九月在紐約,林肯中心放孝賢的《童年往事》,膠片的,也就是真迹,于是趕去看。在門口會到孝賢,焦雄屏用我的相機拍張照片,洗出來是模糊的,類似夏陽筆下照像寫實主義的閃過的人影。後來去張北海家聚,拍的幾張,亦是模糊的。我尋思這侯孝賢果然厲害,有他在鏡頭裏,大家就都不清不楚的。
這之後的收獲是譚敏送的孝賢的《戀戀風塵》與《風櫃來的人》的翻錄帶。住在丹青家,兩個人點了煙細細地看這兩部題目無甚出奇的片子,隨看隨喜。完畢之後,丹青煎了咖啡,邊啜邊聊,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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