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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山下的相逢

艾曉明作品

  因爲你沒辦法聽到這些歌,所以我決定把這些歌講給你聽。

  記得在電視裏聽幾個樂評人說到《央金瑪》,然後看到朱哲琴,顯然是個漢族姑娘的模樣,但穿著打扮成西藏姑娘。

  這種景象司空見慣,我們聽到的總是漢化了的民歌,總是漢化了的,漢人的對異族的一些好奇,一些解釋,一些吟詠。然後他們到我們漢人中間來唱,我們說:哦,這是來自西藏的歌。

  西藏,多麼遠,夢一樣的高原,氧氣稀薄,活得不易的地方。有一個夏天,我曾經想到那裏,因爲看到一個電影,電影裏的上海姑娘,騎了一匹白馬,在綠草上飛馳。

  那些年輕時代的英雄夢呵,全都無影無蹤了。如今,我的勇氣和ti力全都在一點點隱遁,一寸寸逃逸。只有這些隔了二十多年之後重新聽到的來自西藏的歌,帶來遠方的誘惑和遠方的雲影。

  先是在一個男孩的桌邊看到《阿jie鼓》,然後去買了《央金瑪》、《黃孩子》,聽了好多遍。最後去買了《阿jie鼓》。

  印象中的西藏,農奴,《毛主席的光輝》,那些陳舊的符碼。還有莊嚴的布達拉宮,旅遊人的聖地。有一個秋天,在北方的朋友家,聽詩人講天葬。那些君子一樣的兀鷹,彬彬有禮,站在遙相對峙的山岩,看天葬師在天葬臺上片逝者的遺ti。要有一個手勢之後,兀鷹起飛,像戰機一樣列隊而來,順序銜走肌膚骨骼。兀鷹井然有序,黑se的肅穆在天空下盤旋。

  某個夏天,我回到家裏,家裏一片謎一樣的沈默。一個大男孩來問:小路呢?小路是我的兄弟,我們已經一個暑假都沒有見到他了。他說去旅遊。男孩的神情凝重,掏出皺巴巴的一張明信片,片上說:某月某日,從沱沱河下shui,某月某日,通過無人區,某月某日到達玉樹,遇山洪沖垮公路……我們想起報上關于長江漂流遇難的報導,我和老爸一句話也不敢說,只有母qin盈盈地笑著給男孩倒shui

  我抱著幼小的兒子,去到弟弟的宿舍,問他的同學:我弟弟呢?一路上我都在想,如果他被shui沖走了就完了,我們怎麼騙過母qin呢?一路上我對他恨得牙根痛,他就敢這樣騙我們,騙我們說去旅遊,然後就去完成他的英雄偉業,讓我們承擔他英雄的後果,他就想要我們的命!我想他想得喉嚨哽,見了他的同學恨不得扒他們的皮,他們一起騙我們。而他的同學們笑著說:沒事了,過兩天就到江邊去接他。他們說到了重慶就不怕了,過了三峽他們便不再在陸路守候。

  我的弟弟就這樣說到他的成人式,他在無人區漂了三天,他的兄弟們在陸路上翻山越嶺地接應。他遇到藏民,藏民沖他開了槍。他漂到玉樹前曾和一群藏族漢子露營,他說:那個人,長得就像格薩爾王一樣。他用他的家什換了一把藏族的刀子。

  他這樣講的時候我的兒子兩眼發光,我的兒子依依呀呀說:mamamama,我也要去的,我也要去漂長江的。坐舅舅那樣的筏子。

  那筏子,那個靜shui湖裏用來訓練的橡皮筏,沒在漩渦裏漏氣,沒在峽谷裏覆沒,真是一件怪事。

  遠方,遠方有些什麼呢?我們在城市裏穿梭,看不見遠方的事物。有一天,我在電視裏看王家衛的《重慶森林》,有一搭沒一搭的,就看見王菲漫不經心的笑,聽見蹦蹦跳跳的音樂,然後這個姑娘去了加州,那個警察盤下了鋪子。然後就完了,重慶在哪裏?森林在哪裏?後來一個專家告訴我,重慶是大廈的名字,森林就是石屎的房屋叢林。

  我們在灰se的城市棲居,空氣正在變紅,雨shui泛酸,垃圾場一片白lang翻滾,翻翻滾滾的都是白se的飯盒泡沫。拾荒的窮人把飯盒折疊起來送回快餐鋪,攢了錢寄回鄉裏,蓋起華屋。我們在這樣的城市漂泊,這裏有叫作花園、白雲、白天鵝的大酒店,酒吧和旋轉餐廳的燭光裏,我們的城市翩翩起舞。橫貫城市的江shui日夜流淌,絕塵而去的飛車,狂飙一樣的摩托,彩se的情侶,重重疊疊映在江上。江shui黏稠,樹木稀少。我們在中秋,爬到宿舍的頂樓,眼見霧蒙蒙的樓群如危岩峭壁,聳立的山巒包圍了我們,我們看不見月亮,哪怕是一個藍月亮。

  那些簡單幹淨的事物,到哪裏去找尋呢?

  明亮的家園,天蒼蒼,野茫茫。只有到俯拾即得的歌曲裏吧,那些經過了改造、複製、翻版和盜印的歌曲裏,走不動的人如我,心思很遠的人如我,就是這樣聽歌的。歌手讓遠方的事物來到我的耳邊、手邊,在我的屋子裏,四壁蕩漾。我想象那些蒼茫的輪廓,羚羊過山脊,有小小的撥lang鼓在搖,那是一朵風中的藏紅花,清晰的身影,天那麼低、草那麼亮……

  我想象你也可以聽見這些事物,那些鼓,不是舞臺上繁管急弦的爵士鼓,是那種沈沈的,單音節的,用手擊打的鼓,是走在茫茫原野,恍然聽見天邊傳來的鼓,據說是一個姑娘的鼓,一個盲目的女人的鼓,是約會的鼓。

  趕著羊群,走過山川河流、枯shui季節,那種相會是怎樣的相會呢?就那樣,默默凝視,靜靜傾聽,傾聽無言。一個熟悉的面容,一種古老的生活,人在山上、山在天上、天在羊群背上,是不是就可以度此一生了呢?

  從黃土牆的影子上看自己,從牛眼睛裏看自己,是不是自己呢?祈禱叮咛、搖轉經筒,是不是自己呢?匍匐頂禮、虔誠等待,何嘗不是生命的風景呢?我在想,做這幾張阿jie鼓傳奇的青年,是不是這樣想的呢?

  他們的音樂與熱辣辣的城市搖滾不同,是輕和緩的,有時近乎耳語,是供你在夜晚,一個人,細細地傾聽和回想的。遙想那些甯靜的事物--我想未必是西藏的事物,而是我們自己的欠缺。例如:那一座很遠很遠的山很遠很遠我不相識的父qin就在山那邊那一條很長很長的shui很長很長我不相識的父qin就在河對岸那一句很久很久的話很久很久……我不相識的父qin還是默默無言

  我不給父qin電話,已經有很久很久了,我日日都在想,我是這麼久沒給父qin電話了啊。父qin也許會想收到我的一封信,而我是這麼久都不給父qin寫信了啊。

  我想起我們失去mama之後第一次外出吃飯,我們坐在那個有觀音佛像的大單間,照著餐廳的要求,必須吃夠八百。我們走進去了就知道要當冤大頭,但作兒女的,本意是陪父qin開心,誰也不好意思換房間。于是就盡興吧,盡興我試著唱卡拉ok,音樂放出來就知道不對,點了《魯冰花》:山上的茶園開滿花,地上的孩子想mama,夜夜想起mama的話,閃閃的淚光魯冰花……在最不應該唱的時節,唱了最不該唱的歌,唱得弟弟meimei的笑全都僵在臉上。

  我能對父qin說什麼呢?父qin看著我們,還有多多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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