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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手多吉傳奇

白桦作品

  我年輕時候的朋友、獵手多吉死了!——其實我聽到的只是一個恍信兒。幾位從金沙江上遊來的朋友,在我問起他們的時候,他們從茫然到依稀,然後一而再、再而三地斷然肯定:他死了。所以我還是說,那只是一個恍信兒。曆年來,只要有人從金沙江上遊來,我都會向他們打聽多吉的下落。乍一聽到多吉死了的恍信兒,我完全不敢相信。他會死?他怎麼會死呢?那樣挺拔、健壯!那樣智慧、勇敢!那樣年輕的一個牧場娃和獵手!繼而一想,我就啞然失笑了。四十多年前的年輕人現在應該是望七十的人了吧?人,都是要死的。即使是權傾天下的偉人,也免不了一死。誰能保證自己不死呢?秦始皇何等了得,僅從他陵墓外圍出土的兵馬湧,就可以想象出當年攻無不勝的軍陣,就絕對相信他“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製六合,執敲樸以鞭答天下,威振四海”的勝利,也絕對相信他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廢先王之道,燔百家之言,以愚黔首”的膽略。這樣一個始皇帝都沒有說過自己一定不死,沒有!贏政只是千方百計地“求長生而不可得”。無可諱言,筆者也會死。

  我認識多吉的時候,他只有二十幾歲,已經是方圓百余裏的著名人物了。他的名氣第一來源是多吉絕妙的狩獵技巧。當年我溯金沙江而上,一路上都聽到“啧啧”之聲。仔細聽下來,卻是唏噓贊歎多于情節故事。他究竟有多麼神勇?誰也說不清。第二來源是他有一個美貌的妻子曲珍。在那裏,凡是我碰到的男人,一提多吉家的曲珍,就會由于豔羨不已而五官易位,魂不守舍。據說多吉家的緊隔壁就是一家釀酒作坊。于是,川流不息的“醉翁”每天以買酒爲名訪問鳥蛋村,故意去叩多吉的門,以求得窺芳容。真可謂:“醉翁之意不在酒”。我當然不是諸多“醉翁”之一,我想拜訪的是美貌妻子的丈夫。到了那兒,我才知道鳥蛋村名副其實,它高高地矗立在金沙江邊的峭壁之上,好像很容易就會被風吹落、打碎似的。金沙江上遊兩岸的峭壁,像無數青se的巨型矛尖和刀片,極少綠樹。藏民稱之爲“魔鬼谷”。我想試一試自己的眼光,沒有請人引薦。進村以後就挨家挨戶地尋找多吉。我叩開的每一戶人家,都很像狩獵高手多吉的門第,因爲家家梁柱上都挂著野牛、棕熊、猞猁、灰狼、羚羊和豹子的頭……雖然都是標本,仍然是目光炯炯,呲牙咧嘴。還有各式各樣的火槍和羊皮製成的火葯口袋。當我叩響第七戶人家的大門的時候,回答我的是一個童聲:

  “這兒不賣酒,是隔壁。”對了!這兒要不是多吉的家才怪哩!把我也當成了“醉翁”。經我一再解釋,大門才“呀”地一聲打開。最先來歡迎我的是兩條小牛似的藏獒,帶著嘩嘩響的鐵鏈,不停地咆哮跳躍著撲向我。開門的是一個六歲的男孩,像模像樣的穿著楚巴(藏袍),束著腰帶,腰帶上還cha著一把短刀,靴子雖然大了些,有點拖拖拉拉,可總算是穿了靴子的人呀!他像大人似的朝著他家的藏獒輕輕地哼了一聲,兩只狗不服氣地咕噜著漸漸安靜下來。使我奇怪的是:多吉家的梁柱上任何野獸的頭都看不到,也看不到一根火槍。爲了確認,我間他:

  “這裏是不是多吉的家?”他笑著點點頭。這時,多吉才出現在樓梯口。他定睛看著我。我一下就注意到他最喜歡的顔se是玫瑰紅。玫瑰紅的袍子,玫瑰紅鑲金邊的帽子和玫瑰紅的紮靴帶。只有上yi是黑se的。我把來之前預備好的“哈達”從懷裏掏出來,他敏捷地從木梯上一躍而下,在我面前合掌低下頭,讓我把“哈達”套在他的脖子上。他有一雙和猞猁很相像的眼睛,目光中有一種銳利的、亮晶晶的溫柔。他立即把我讓在前面,上樓,走到他們家的火塘邊,才看見他那位聲名遠播的妻子。她的穿著十分樸素,一襲很少見的米se楚巴,鑲著黃邊。渾身上下,幾乎沒有鮮亮的se彩。只有傳統的彩se腰帶,和腰帶上挂著的一大串鑲嵌綠松石銀飾,算是比較引人注目。當我把目光移到她臉上的時候,止不住暗暗地驚叫了一聲:啊!怪不得他們隔壁釀酒作坊的生意那麼好!果然名不虛傳。那是一張拉姆(天女)的臉,恰到好chu的豐滿和恰到好chu的紅潤。那張臉,只能在喇嘛寺煙熏火燎的壁畫上才能看到。她匆忙間爲我在主位上鋪了一塊織錦的座墊,落落大方地伸出手來,請我落座。我說明了來意,而且坦白地告訴他們,在我叩門的時候,他們的小兒子誤以爲我是來買酒的。多吉笑了,他的妻子也笑了,我注意到,她的眼睛裏閃射著驚訝和快樂。多吉告訴我:

  “其實在這個獵人村裏,我並不靠狩獵生活。我家養了五十多頭牦牛,我的兩個meimei正趕著牛群在夏季牧場放牧哩!不打獵我們家也有酥油茶喝。我打獵是好玩,你不知道有多麼好玩!”他那麼快就在一個陌生人面前興奮起來,興奮得手舞足蹈。“家裏的事我倒管的不多,牛越養越少。很多時間都花在打獵上,鄉qin們瞎傳,就傳神了。其實,是爲了好玩,真好玩!”

  “是嗎!”一個放牛漢子打獵是爲了好玩?“你用的是什麼獵槍?”

  “不!我不用槍。”

  “不用槍?布陷阱?下卡子?”

  “不!用那些算什麼!”他這麼一說,我的興致更高了。

  “能不能讓我參觀一次?”

  他很爽快地答應了我:

  “可以!今天我讓人給我的兩個meimei捎個信兒,讓她們請人幫忙照應一天牛群,回來,明天夜晚我帶你到瑪尼錯去打麂子。”我知道“錯”就是藏語的湖。太好了!湖邊打黃麂。

  回到我投宿的村公所,一夜幾乎沒有合眼。第二天下午,我再去多吉家的時候,他的兩個放牛meimei已經從牧場上回來了。正在樓廊欄杆旁立著。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她們楚巴上的折痕,顯而易見,她們是爲了客人剛剛換了新yi服。她倆扶著欄杆俯視著我,矜持得像一對公主。兩個人長得很相像,似乎是雙胞胎,我沒好意思問。多吉把他的兩個meimei介紹給我:

  “大卓瑪,小卓瑪!”她們向我點點頭,嫣然一笑,算是認識了。晚飯前,多吉和我騎馬去了瑪尼湖。他怕我夜晚看不清地形,先給我做些說明。瑪尼湖很小,四面環繞著終年積雪的高山,雪線以下,是清一se的雲杉。雲杉林往下就是針闊混合林了。在接近湖邊的時候,則完全都是闊葉林。楓樹、橡樹和白桦樹居多。湖面只有一百多畝的樣子,但清澈見底。據多吉講,它是很深的。在湖邊,他指著一棵向shui面傾斜得幾乎和shui面平行的楓樹對我說:

  “我要讓麂子走上這棵樹,然後再……”我感到很驚奇,因爲我知道黃麂是非常靈敏的動物。一片黃葉從樹枝上飄下來,還沒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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