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獵手多吉傳奇上一小節]只能乘馬,而且只有當地的馬,才能“看見”雪下的路面。一腳踏空,就是深不見底的山澗。遇到寒流頻仍的年份,整個一冬一春雪都封著山,進去了,壓根兒就別想出來。爲了看多吉打豹子,冒這麼大的危險?太不值得了!可我是當著孩子和女人們的面答應的呀!當然,那是醉話。醉話就不要兌現了麼?!
當冬季來臨的時候,我猶豫再三,還是去了。除了長途火車、長途汽車以外,騎著馬在雪路上又掙紮了整整五天,才到達鳥蛋村。當我敲響多吉家大門的時候,我聽見一個女聲嚷嚷著:
“敲錯了門了!我們不賣酒!”
“我不買酒,我是多吉的朋友。”給我開門的是兩個卓瑪。她們一見是我,就叽叽嘎嘎地笑個沒完。曲珍出現在樓梯上,正眯著眼在辨認我。她仍然很美,但樣子變得有些陌生。她的變化在哪兒呢?我所能覺察到的異樣也許是她的眼睛,她那明亮的眼睛裏充滿了以前沒有見過的沈靜和思索。她倒是還認識我,對我說:
“多吉帶著兒子上山了,從秋到冬都沒回來過。要麼,先進來歇歇?”
兩個卓瑪二話不說,推著我,讓我往樓上走。小卓瑪說:
“我哥哥在山上。先進來喝碗酥油茶,喝完茶,我送你上山。我知道,你是來看他打豹子的。前天聽小皮及回來說,明天是燃燈節,一早就要打豹子了。”
看見我走上樓梯,兩個卓瑪留在院子裏,照料我的馬去了。大卓瑪叫著對我說:
“我們給它松松肚帶,讓它也吃點兒喝點兒……”
“謝謝你們!”我和曲珍上了樓,在火塘邊落座。“好暖和呀!”我揉著凍紅了的耳朵。
曲珍一面爲我倒茶,一面說:
“累了吧?天太冷了!”
“還好。這半年,你們都好吧?”
曲珍好像根本沒聽我的話,若有所思地說:
“貴客!是不是越不容易得到的東西越覺得寶貝?爲了得到它,鬥心計,鬥力氣,拼命!得到了以後呢,就一文不值了,就丟在一邊……就再去找更難得到的東西……是不是?”
“……”她的話裏主詞空缺,我不知道她指的是什麼,沒法搭話。
她好像還要說什麼,但慾言又止。又過了一會兒,她去取了一個羊皮口袋,交給我,說:
“請你帶給多吉,鹽巴、糖、茶葉、酥油……”
“好的。”我接過羊皮口袋。這時兩個卓瑪進來了,她倆又是笑,又是鬧。大卓瑪把冰冷的手伸進小卓瑪的脖子裏。小卓瑪當然不肯罷休,非要以牙還牙。于是,兩個人滾成了一團。曲珍好像沒看見似的,注視著火塘裏的火焰,默默地想自己的心事。我吃飽了糌粑,喝足了酥油茶,在溫暖的火塘前竟有了睡意。小卓瑪搖著我說:
“貴客!該走了!馬喂飽了,也備好了鞍鞯。”
“走!”我立即拍了拍自己的腦袋,一躍而起。
天在落雪,大塊大塊的雪花撲面而來,我和小卓瑪並辔而行。放眼看去,除了一線金沙江是褐的以外,山川村落,一派粉裝玉琢。我在馬上問她:
“小卓瑪!你嫂子好像有什麼心事,你不覺得嗎?”
“啊?……”但她沒有回答我。
“她會有什麼不如意呢?”
小卓瑪“王顧左右而言它”:
“你真行!這麼冷的天,千裏迢迢來看(她特別在看字上加重語氣)打豹子!”
“你的意思是不值得?”
“不!那就要看你自己了……”
多吉和兒子在山上的住,是一所夏季牧場的原木小屋。當小卓瑪推開小屋的時候,一
熱氣馬上溫柔地擁抱著我。多吉大感意外,連聲驚叫。他甚至已經忘記了我在夏天說的醉話。
“啊!醉話也當真!你真是一個守信用的好人啊!好朋友!我的好朋友!”
小皮及撲過來,一下就吊在我的頸子上了。
“皮及!把貴客的馬拉到馬圈裏去。”皮及應著,連跑帶跳地出去了。
“我走了!”小卓瑪喊了一嗓子就跳上了馬。
“小卓瑪!”多吉追出去喊著:“進來暖和暖和嘛!”
“不了——!”她應著打馬沖進風雪之中,留下一句殘缺不全的話。“你不要……婆娘,我不能不要……嫂……”話的尾巴被風吞雪沒了。
“小心鬼割了你的頭……”多吉咕哝著走回來,從牆角裏搬來一壇青棵酒,放在我的面前。
“我知道,你會喝酒!”
“是的!我會喝酒,是跟你學壞的!”
多吉哈哈大笑。
“這天氣,正好打豹子!今天早些睡。原定的時間就是明天早晨!你怕冷不怕?”
“不!不不不不不不怕……”我故意裝作發抖的樣子。
“明天天不亮就要埋伏起來。我讓皮及陪你,給你找個看得清的地方,他會教你該怎麼做。”
“打豹子不需要幫手嗎?我算一個!怎麼樣?”
“不!打豹子只要一個人,就是我。”
“是嗎?”我真不敢相信。
在臨睡前,我想起曲珍的委托來。從馬搭子裏拿出那個羊皮口袋:
“這是皮及的阿給你帶來的一個羊皮口袋,說是些鹽巴。糖和酥油一類的東西。”
“啊!”他不經意地接過羊皮口袋,隨手扔在一邊。想了想,覺得不大對。自言自語地說:“前天小皮及回去拿了很多吃的東西呀!足夠吃一陣子的了。怎麼又……”
他把羊皮口袋重又拖到自己面前,解開牛筋繩索,把裏面的東西全都倒了出來,果然是些鹽巴、茶葉、酥油一類的吃食。他再用力抖了抖羊皮口袋,才掉出兩根不同顔拼結起來的舊紮靴帶。他先愣了一下,然後拿過來仔仔細細地放在眼前看了看。
“這婆娘!”他隱忍著嗔怒,把紮靴帶子在手心裏揉了揉,丟進火塘,很快就被熊熊火焰吞噬了。我忽然想到康區藏民的習俗,通常少男少女交換半截紮靴帶是定情的表示……這雙紮靴帶,會不會就是多吉和曲珍初戀時的信物?聯系著我此次看到的曲珍的情緒,以及她那沒頭沒腦的問話,我的愉悅心情馬上就暗淡下來了。我裝作什麼都沒看見,緊閉雙眼,和靠在座墊上假寐起來……我聽見多吉在自斟自飲……
黎明前,在我們起身的時候,多吉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精神抖擻地和皮及很快就做完了准備工作。我注意到多吉盡量在減少身上的零件,把裝護身符的銀盒、羊皮酒壺都卸下來了,連腰間的短刀也留在火塘邊。出門的時候,多吉背了一只活山羊。我很想問一句:豹子是猛獸,可不是馴良的黃麂,打豹子不帶槍?爲什麼連刀也不帶呢?——但我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進到肚子裏了。雪在我們的腳下發出輕微的咕咕聲。中途路上,皮及拉著我和他的父分道揚镳了。我們登上一座懸崖的頂端,皮及讓我坐下。他坐在我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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