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書房裏,迎著門的那面牆上挂著一只雄鹿頭顱的標本。四十多年過去了,它一如當初在森林中、披著日光月華,閑步于綠茵上的那番潇灑。它昂著頭,稍稍歪斜著,用天真。恬靜而溫柔的目光睥睨著這世界。一雙曾經在山野上披荊斬棘的犄角,像是一頂高貴的皇冠。清晨,一縷晨光從窗外射進來,每一個角尖兒都像一顆珍珠,閃射著柔和的光芒。即使是在深夜,窗外微弱的星光也使它的眼睛和犄角的每一個角尖兒光亮起來。往往在我獨坐書房閉目沈思的時候,會忽然聽見它的叫聲。等我睜開眼睛看的時候,它的嘴好像還沒有完全合攏。所有的來客第一眼都以爲它還活著,以爲它的頭是從牆那邊伸過來的。都爲它生氣勃勃、妩媚而俊秀的神采感到驚奇,並且無一例外地發問:你是從哪兒把它弄來的?對于這樣的發問,我一概不予回答。首先,這種大人類主義的語氣,讓人感到羞恥。弄來!這個輕蔑的“弄”字,我實在難以接受。而且要說明它的來曆,就要講述一個我眼目睹的往事。那個悲哀的故事發生的時間和地點已經非常遙遠了,可在感覺上又似乎就在昨天,就在我眼前……
五十年代初。我堅信:一個文學工作者,只要帶著“正確”的階級觀點到生活中去,什麼都能“驗”得到。並不明白作爲文學創作的准備,對于“生活”表象的所謂“
驗”是遠遠不夠的,而且人和人之間也不僅僅是階級的關系。文學的對象主要是人的心靈。不同人的心靈,在不同時間和空間裏的頻率也是很不相同的。我在“
驗生活”時,非常虔誠,甚至是帶有很濃的苦行
彩。那時,我大部分時間在西南各個少數民族地區旅行。所以無論多麼艱苦的條件,我都能適應。睡過傈僳人的石板
;睡過布朗人的竹編大通鋪;睡過苦聰人吊在樹枝上的蕩
;也曾經在哈伲人的公房裏打過地鋪。公房是未婚年輕男女野合的場所,子夜以前必須回避,一直到天亮如醉如癡的情侶們紛紛散去,我才能回到狼藉滿地的公房裏入睡。但最難忘的還是在陽雀山谷的一段生活。那時,在邊疆某些地區,上古時期遺留下來的奴隸製還沒改變。我到陽雀山谷的第一天,奴隸主古日古帕老爺就歡迎我在他石堡客房裏下榻。我理所當然地婉言謝絕了,因爲我的階級立場鮮明,執意要住在他的下房裏,和家生娃子們睡在一起。家生娃子就是奴隸主的家奴。相對來說,他們生活得比一般娃子稍稍寬松些,至少夜晚能在主子的石堡內歇息,而不用集
戴著木枷、躺在石堡外的牲口棚裏。奴隸主鎖娃子的木枷就是一棵樹幹,在樹幹上挖出一串比人頭小一些的圓洞,再一劈兩半。一張枷差不多可以夾住十個娃子的脖子,別說逃跑,就是想翻個身都不可能。晚上,同時躺下;清晨,同時起身。家生娃子像主子一樣,也是世襲的。他們生下的子女仍然是主子的家生娃子,成年後,如果主子覺得你一貫馴服,就賞給你一個配偶。配偶當然也是家生娃子,因而,他們之間的婚配必然是近
婚配。專製、封閉和別無選擇的結果就是:製造了世世代代的白癡。細想想,也就明白了,這不正是奴隸主所需要的嗎?通過遺傳基因來實行愚民政策,實在是既原始、又具有現代
彩的聰明辦法。白癡的愚昧,就像天才的智慧一樣,是與生俱來的。萬一不馴服,也有一條行之有效的措施,就是改變你的地位。已經是奴隸了,還有什麼地位可言呢?當然有。家生娃子可以降爲普通娃子。再不馴服,枭首示衆。枭首示衆的政治效應是長期的。每次被砍下來的人頭,先用七種神秘的草葯包裹著在
裏浸泡一個月,然後再送到雪山峭壁上冰凍一個月,風幹了,就成了栩栩如生的標本。人頭樁就排列在石堡大門的兩旁。主子屬下的奴隸和自耕農,每天都會在主子的石堡門前經過,誰都能指出哪個首級是哪個人,以及他生前如何膽大妄爲,如何大逆不道,竟敢于違抗自己的
食父母……等等。馴服?不馴服?與賞、罰成正比。這是曆代奴隸主行統治之術的金科玉律,一切繁文得節都不需要,就這麼簡練!和我睡在一起的家生娃子,是古日古帕城堡馬隊的一個分隊。在陽雀山谷四周其他民族的和平居民,只要在夜間驚聞風暴一般的馬蹄聲,就魂飛魄散、大哭小叫了。馬隊裏的家生娃子都是沒成家的年輕人,個子很小,精瘦,幾乎沒有語言,一臉永遠睡不醒的倦容。他們惟一的智慧就是在主子的臉上察言觀
,盡可能在第一時間之前,令行禁止,以保持自己的家生娃子地位。他們每人都配有一匹馬,最主要的任務是“夜襲”。“夜襲”就是夤夜出擊,到其他民族的寨子裏去搶娃子。因爲搶來的異族娃子都比他們文明程度高,所以必然具有強烈的敵意,而且足智多謀。對付文明程度高的俘虜,就要使用最野蠻的辦法。先把穿慣了鞋襪的嫩腳板放在火焰上烤焦,讓你不敢沾地。結了痂以後,再釘上腳鐐,讓你在坡地上種苞谷。特別舛骛不馴的俘虜,還要給他加上一條長長的鐵鏈,像懶惰的放羊娃對付山羊那樣。主子給奴隸的唯一出路就是:自覺地從有文化、有思想、有感情的人,退化爲默默無聲的牛馬。
于非人生活的娃子,死亡率比出生率高十倍,“夜襲”就是爲了保證主子擁有足夠役使的奴隸。所以,馬隊實際上是奴隸主的近衛軍。公正地說:自從我來到陽雀山谷以後,馬隊就沒有執行過“夜襲”任務了。古日古帕老爺在言談之間,一再暗示我:這支馬隊從來就是一個狩獵隊。他還說,他從來都沒養過一只獵狗,他認爲家生娃子比獵狗好養、好使喚,而且節省肉類,因爲娃子們有苞谷吃就很滿意了。不給狗吃肉,狗就不給你奔跑,不給你爬山。娃子們赤著一雙腳,既能上山,又能下河。古日古帕老爺讓一個娃子躺倒在地上,用刀去劃他的腳底板給我看,竟然劃不開,他的腳底板硬得像沙礫一樣粗糙和堅硬。我和他們住在一起,最不能忍受的並不是泥地的
,而是地面上的跳蚤。跳蚤多得就像在地上撒了一層會跳躍的芝麻,夜裏它們爭先恐後地跳到我的身上吸血。必須說明:我並不是因爲吝惜鮮血才詛咒它們,每個晚上頂多也不過捐獻給它們10cc鮮血。我受不了的是癢,奇癢,讓我翻來覆去不能成眠。我真佩服那些家生娃子,個個鼾聲如雷,一覺睡到大天光。早上起來,我首先
得精光,把每一件
服抖一百遍之後再穿上。其實,並非只有娃子們的下房裏有密集的跳蚤,在主子的正房裏,也一樣,每平方厘米絕不少于二十只。
陽雀山谷的奴隸主古日古帕老爺,在少年時代曾經遠渡重洋,到大不列顛及北愛爾蘭聯合王留過學。在倫敦郊區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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