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許多並不邊遠的山區比邊遠的山區還要冷僻,那裏的人和在那裏發生的事讓人感到又熟悉,又陌生……
遠遠地眺望高山峻嶺,它們的顔一年四季都沒有變化,在變化萬千的霧霭中它們總是黑
的。當你深入到蔽日的大森林之內,才能看到豐富的
彩以及樹木之間的千差萬別,叱咤風雲的松樹,老成持重的橡樹,喧嘩笑鬧的棟材,袅娜多姿的藤蘿……走著走著,忽然出現一小塊明媚的陽光,在你眼前鋪著一小塊驚人美麗的山谷平地。當地人把它叫做平販是很准確的,因爲那些有限的小平地每一塊都是極好的稻田,每一塊平販的北沿緊貼山腳都有一座向陽的小村莊,一般只有十戶人家,有的村莊旁邊還有一座地主的別墅。
三十年代初的劉家畈是一個只有七戶農民的村莊,它的右側山梁上,坐北朝南有一座農民稱之爲“皇宮”的地主別墅。別以爲農民叫它爲“皇宮”,它就是一座真的皇宮,或者有皇宮那樣的規模。完全不是,因爲劉家畈的農民除了給地主家擡過轎子的年輕人進過縣城之外,很多人都是老死不出山的,他們想象中的皇宮也不過就是這座叫“霞屋”的別墅的樣子。那時的“皇宮”有一道像荷葉邊那樣蜿蜒的圍牆,圍著兩千多平方米綠草如茵的山坡,清澈見底的小荷塘,荷塘的源流是一條淙淙發響的山泉。荷塘上有一道九曲石橋,通向住宅的內院。房屋分三進,第一進是有著寬闊外廊的廳堂,兩側各有一個小小的天井院,小到只栽種著一棵桂花樹。第二進正屋是主人的家祠,供奉著無數塊代表已經死去的列祖列宗的神主牌位,東西廂各有三間住房。最後一進是一座號爲“金屋”的兩層小樓,這一進最精致,外表看來是雕梁畫棟,古古香,內裏卻是硬木拼花地板,油漆板壁,每間臥室都有西式衛生設備。夜晚汽燈照得如同白晝一般,無怪天黑只好鑽被窩的農民把它稱爲“皇宮”。劉姓地主爲了萬一在官場上遭了災——那是經常會遇到的事情,好有個退隱的所在。劉家太太老爺活著的時候,特地從蘇州請來了幾個名匠,花了三年的功夫,不惜工本修了這座別墅。這是清末半官半紳的兩棲地主的一種風尚。
往日的“皇宮”早已蕩然無存了,今天只能從若斷若續的基石上看出它的輪廓來。在第三進的廢墟上重又蓋起了五間茅屋,沿著往日的內院栽了一圈當地人叫“老虎巴掌”、每片葉子都有五根刺兒的小灌木叢,形成一道綠圍牆。年深日久,“皇宮”舊主人的去向,其說不一,一說逃往海外,一說死于戰亂。總之,無從查考了。我要講的是今天“皇宮”的主人的故事,主人公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忠厚老實的農民(有些人一聽說農民就覺得興趣索然了),平平穩穩地度過了他一生中的大部分光
。因此,故事平淡無奇。對于那些做了充分思想准備來和主人公一起浮沈于幸福和愛情的波濤之中,或者和主人公翺翔于豐功偉業的雲霧之上的讀者,我只能深表歉意。
今天“皇宮”的主人叫任之初。怎麼會有這麼個名字呢?話還得從他父任福堂講起。任福堂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貧農,沒念過一天書,不識一個字,但經常有機會騎著
牛打從村塾門前經過,總聽見啓蒙娃娃扯著脖子背書,最容易記的兩句就是“人之初,
本善’。他覺得這肯定屬于文雅詞兒,所以自己的兒子大毛一滿周歲,就給他起了個帶書香氣的學名:任之初。任之初從出生到老,很少有機會使用學名,二十歲前人們都叫他任大毛,二十歲晉升爲任大哥,三十歲晉升爲任大叔,四十歲開外就被晉升爲任大爺。今天,任之初已經進入任大爺的時代十年了。
任之初在任大毛的時代看見過“皇宮”的全盛時期,他經常和一些半糙娃娃們一起,在荷葉邊圍牆外邊聽話匣子(當地對留聲機的高稱)裏的京戲和“洋人大笑”。遇上月明風清的夏夜,年輕的太太和小們彈著風琴唱歌,碰巧還能看見半長袖這不住的胳膊和穿著長統襪的秀足。到了“任大哥”的時代他已經可以進入“皇宮”的圍牆了。那還得感激“老日”(當地人把日本侵略軍叫“老日”)的入侵,開初,風傳“老日”只占領鐵路線和繁華的城市,所以鄉間的抗日英雄輩出,有一根獨子兒土炮就自稱抗日遊擊司令。“皇宮”的少主人劉霞生有一套筆挺的軍服,有十杆捷克式步槍和一支德
造的二十響手槍,圍牆四角又修了四座炮樓,當然更有資格稱爲抗日遊擊司令。于是他就雇傭了十名本村年輕佃農,組建了“中
南山抗日獨立遊擊支隊”,自任司令。任大哥就是這支大軍中的十分之一。在任大哥進入“皇宮”當兵的前一個晚上,任大伯當著全家老小莊嚴肅穆地告誡了他三句話。第一句是“見官莫在前”;第二句是“做客莫在後”;第三句是“露頭的椽子先爛”。接著任大伯向任大哥進行了一番解釋和發揮:爲什麼“見官莫在前”呢?因爲官者管也,既要管就得有威;既要威就得用刑,因此,見官在前掉腦袋、挨板子的可能比在後的人大得多。爲什麼“做客莫在後”呢?鄉裏請客不像城裏那樣一道道的菜慢慢上,而是十大碗在客人到來之前已經擺好了。再說,燴
塊。紅燒肉、獅子頭、粉蒸排骨的下面照例都是青菜墊底;在後的人很可能只吃得到十碗相同的”底”,實在太不值得。“露頭的椽子先爛”這句話不用解釋,任大伯用長長的竹根煙袋往房檐上那根出頭的椽子一戳,爛椽子頭就掉下來了,這樣形象化教育省略了很多語言。任大伯爲了表示其重要
,這時出乎全家意料地叫了一聲任大哥的學名:
“之初呀!要記住,這幾句話夠你受用一生一世的了!”任大伯自己也深爲感動,他沒想到,自己能把當時生活課本裏經常讀的三句格言解釋得如此深刻。
“是!爹!”任大哥感激涕零地趴在地上向任大伯叩了一個響頭,就進“皇宮”當兵去了。
荷塘邊的草地變成了練兵場,司令自兼教官,他全副武裝在雜亂無章的隊伍面前講了一通練的必要
和抗戰的偉大而光榮的意義。“雖然我們只有十個人,‘楚雖三戶必亡秦’……”但是第一堂
練就鬧得司令官哭笑不得,事情就出在任大哥身上。當十個人排成縱隊的時候,任大哥個頭最高卻非要排在最後,可一喊向後轉,任大哥又成了“出頭”“在前”的第一名,他立即驚慌失措地往後奔,排在最後。司令官問他:
“任之初!你怎麼了?”
“俺……俺不能在頭裏!”
司令官大喊一聲:
“向後——轉!”
任大哥又立即向後奔。司令官連續喊了幾聲向後轉,把任大哥跑得滿頭大汗,氣喘籲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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