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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船

白桦作品

  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把累散了的一架骨胳放平在草墊子上長長地籲一口氣,似乎又得到了自由,至少是我的思想得到了自由,誰也看不見,所以也就管不著我了。無論多麼越軌的幻想,那些遊動在昏黃燈光下的看守都不知道。南道裏不斷響著他們的腳步聲,他們也許是故意用大頭皮鞋帶鐵掌的後跟發出響聲來告訴我們:你們在監獄裏,別那麼自在。但我知道,他們管不住我自由自在的思想,所以我很放縱,想了很多不該想的事,特別是那些此生都未必能夠得到的愛情的溫馨,複仇的痛快——甚至是以暴力來複仇的痛快,然後潇灑地lang迹天涯,走上一塊沒有意識形態幹擾的土地……因此,我必須爲自由幻想付出的代價就是輾轉不能成眠。經常在這種時候,緊挨著我右側的鋪友s君的聲音就出現在我的耳邊,很清晰,但很輕,輕得只有我一人能聽見。他用一段他自己qin身經曆的故事,把我從海市蜃樓中吸引過去,他的故事都是人世間的生活,無論是喜劇還是悲劇,他都講得從容不迫,甚至講到驚險和激越的情感沖突的時候,他的聲調一如緩緩溪shui,沒有一朵突然湧動的lang花,也不會因爲悲哀和疼痛而咽絕。這個瘦骨嶙峋、年過半百的人相貌平平,但xing情溫和,即使對那些拷打他的人,肆意汙辱他的人,既不怒目金剛,又不驚慌失措。有問必答,不誇大事實,不推卸責任,眼睛不大,卻敢幹正視一切。盡管監獄長多次在全監人犯集合的廣場上發出警告:他!這個人!在舊社會的經曆極其複雜,全身都是資産階級的毒液,面善心狠,在監獄裏還在籠絡人心。他!這個人是一個最yin險的人!簡直就是一只白眼狼!但我還是無法抗拒他的魅力,打心眼裏喜歡他。或者可以說,我喜歡的是他的聲音,因爲在白天他總背著我,連一個目光的交流都沒有,夜裏又看不見他的臉,我必須平躺著,讓我的右耳貼近他的嘴chun

  “你知道在船上航行……出了事是什麼滋味嗎?”

  “出了事,出了什麼事?”我總也不能像他那樣,把聲音控製在一個適中的高度,不是過小,就是過大。

  “就是……”他忽然找不到詞彙了。“就是……就是不能……浮在shui面上了……”

  “你說的是不是……”

  他立即用手捂住我的嘴。等他的手從我嘴上解開的時候,我說:“我的聲音不大呀!”

  “不是你的聲音大大,是你不該說那個字。”

  “哪個字?是不是那個……”

  他的手又捂住了我的嘴。這時我才意識到,當過shui手的人很忌諱這些字,他們從不說沈,也不說帆,因爲“帆”和“翻”的音太相似了。不僅在船上忌諱說這些字,在岸上也忌諱,他們把堅實的大地也當做一條隨時會沈沒的小船。也有另一種解釋是:他們把命運當做一條風雨飄搖中的小船……我想到這兒,心裏不自主地泛起一種莫名的憂傷來。

  “我很少乘船……”

  “我曾經見過那種了。”

  “你當然……”我一點都不感到驚奇,任何災難他都可能遭遇過。“一定很可怕吧?”

  “不見得……”

  “那條船上一定沒有人……”

  “怎麼會沒人?有四百二十一名乘客,五十九名船員……”

  “啊?”我把當枕頭的方磚豎了起來,腦袋立即提高了三寸。

  ※        ※         ※

  那年夏天,我在上海考大學,落榜。落榜的原因並不是我的分數不夠,是我沒管住自己的嘴,這張嘴呀!很難侍候,不靠它吃喝就活不成,可連古人都知道,病從口入,禍從口出。最後一堂考試考的是數學,我的把握最大,在我寫完半卷的時候,一大半人都還在“面前鋪白紙,兩眼望青天”哩!如果試題再難些就好了,我就不至于那麼輕松,由于輕松就得意起來,兩只眼睛四下張望,對那些“課堂不努力,考場徒傷悲”的考生的同情中滲雜著驕傲,得意的人眼睛特別亮,忽然看見監考先生正向一個考生遞紙團。那時候太年輕,不懂人情世態,竟然會大聲叫起來:“監考先生打pass!”這一聲叫的後果可是太嚴重了,在那聲叫之前我如果知道後果會是這樣,在進場之前我一定會買幾只大別針,把嘴給別住,甯肯讓它滴血、疼痛。可後悔終究是以後的事。監考先生立即向我厲聲喝叫:“出去!出去!”我還想辯解,他擰住我的耳朵把我提出了考場。從此我再也無緣受高等教育了,每當我必須經過某一個高等學府的大門的時候,我都要繞道疾行。年輕時代受到的挫折,在心靈中留下的創痛特別重。從此,我才知道人是不樂意別人把他做的事隨便張揚出去的。離開考場以後我就開始試著用意志封住自己的嘴,不說話,或是少說話。

  落第“舉子”,無所事事,終日在輪船碼頭上溜達。那天傍晚,我走近一條名叫“天使”的客貨輪的時候,全船突然燈火通明,所有的金屬欄杆、扶手都擦得锃亮,顯得像一座金碧輝煌的王宮。我的心境也隨之明朗起來。這艘在香港注冊、華僑經營的巨輪正在裝載最後一批貨物,將要啓錨作一次遠洋航行。乘客好像都已經進了各自的艙位。船長是一位精神抖擻的老人,就像記者們常用的那句話:神采奕奕。爲表示健步,船長如飛地踏上踏板,登上舷梯。在他轉身向岸邊傲然一瞥的時候,我看見了一位登上九龍寶座的君主。我立刻想到,我如果也能登上這條船,海闊天空地輕松一番,也許心情就會好多了,可我阮囊羞澀,即使是一張五等票也買不起。但當時不知道是什麼力量把我推到船長面前。

  “先生!”他是第一個稱我爲先生的人。

  我的臉紅了。

  “想乘我的天使號上天堂?有錢買票嗎?”

  我的頭搖得就像貨郎鼓。

  “沒錢?”

  我點點頭。

  “你是啞巴?不會說話?”

  我真想回答他不是,但我不能開口,心想:糟了,他誤以爲我是啞巴,乘船無望了。趕快說話呀!快!說:我不是啞巴!但我沒說出話來,因爲我很多天都不說話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喊出了一聲:呀……

  誰知道,運氣來了,大山都擋不住。船長說:

  “好極了!上船吧!”他怕我聽不見,向我招了招手。“管你飯,可沒工錢!”

  我上船以後,跳板就撤去了。

  我當然知道,船長絕不會免費讓我在海上旅行。他把我派到鍋爐房裏去上煤,這是一種既熱又問的髒活、累活。一天三班製,兩個人一班,除我之外,另外五個人都是老手,幹起活來就像機器一般。福至心靈,三天以後,多了一臺上煤機——我也熟練了。一雙臂經過酸痛一腫脹就漸漸習慣成自然了。八小時幹完就可以去爐前煤堆上倒頭便睡,或者在上下甲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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