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城西有過一個鎮店,叫馮家莊。五十年代初治理淮河時,截淮河支流——獅修了一座南灣
庫。把我童年到過的馮家莊,淹沒在這座人造湖底了。實際上我只到過兩次馮家莊,都只是穿街而過,並未停留。第一次和第二次只相距五個月,前後兩次景象迥異,至今都記憶猶新。
一九三八年臺兒莊一役,重創了侵華日軍。但並未阻止住他們的進攻矛頭。曾經誓死保衛中原和武漢的軍,打算棄守中原和武漢的意圖,已是
人皆知了。我父
在夏天的時候,就將我們——他最疼愛的一對孿生兄弟送往西鄉遊河鎮,他的好友——當地的鎮長劉子哉的家裏。那時我們只有八歲。父
從來都是個未雨綢緞的人,看樣子,他有意在最後關頭,全家從城裏遷移到西鄉。我們倆算是第一批。但是到了秋天,在日軍兵臨城下的時候,父
又改變了主意,全家逃往西南鄉的余家寨。他的這一改變是考慮到,日軍在占領城市以後,不可能不到四鄉騒擾。西南鄉離四望山很近,遊河是個平川,而且有一條公路。對于日軍來說,一伸
功夫就到了。劉子哉按照我父
的電話囑托,派了兩名荷槍實彈的
信鎮丁,一輛滾動起來吱吱扭扭向的獨輪小車,推著我們兩個十分相像的孩子,沿著田間小徑一路向南。途中唯一的一個鎮店就是馮家莊,當我們這支小小的隊伍穿街而過的時候,著實使我大吃一驚。對于縣城是否已經淪陷,很感懷疑。因爲馮家莊離縣城只有十五公裏,日本騎兵只要小跑步,一個小時之內也就到了。而街兩廂的人,不僅不害怕,簡直可以說是興高采烈。除了幾家雜貨店和山貨店以外,全都是飲食店。明火鐵鍋,全都擺在各自的門前。炒勺“乒玲乓朗”,一
勁山響。叫賣聲、邀客聲、唱菜名聲震耳慾聾,你根本就聽不清他們都在吆喝什麼。那些飲食店的房檐下都挂著
彩鮮豔的豬肉、青魚、羊
、母
、果子狸、野兔、還有各種腌臘製品。我的鼻子告訴我,有好幾家賣糊辣湯的,糊辣湯是我童年時代百吃不厭的美食,既夠刺激,又大有撈頭。內中有金針、木耳、香菇、粉條。大腸、豬血、面筋、油豆腐……多加蔥蒜、辣椒、胡椒粉。最好再有一個夾肉芝麻酥燒餅,就能把我的肚皮撐得像只皮球。至于板栗燒果子狸、辣子
、炒腰花、溜肝尖兒……就更不用說了!那些店老板爲了賺錢,當然把這天天逢集的日子看成自己的好運氣,搖頭晃腦,煞是高興。而那些吃客,個個吃得紅光滿面,喜笑顔開,劃拳行令,快樂之至。我看得出,吃客中一大半都是從城裏逃出的難民。災難中求生存的情緒竟是如此熱烈而又快樂,甚至可以說還有些貪婪。我真是打心眼兒裏佩服人在食物面前的膽量!我在五歲的時候,就懂得嘲笑那些鑽到篩子底下吃米被活捉的麻雀。可是,這時我的食慾也不可遏製地發作起來。向那兩個鎮了喊叫著說:“在鎮上歇一歇吧!推車的大哥該餓了!讓他抽袋旱煙。”推車的大哥一聽,步子就慢下來了,又是擦汗,又是大喘氣。兩個鎮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我看得出來,他們又何嘗不想美美地吃喝一頓呢!可他們想了想,只好把嘴裏的饞涎咽到肚子裏。“不行!二位小少爺!鎮長老爺下過死命令:活人,不許吃、不許喝;車,不許斷了‘吱扭’。把兩位小少爺平平安安交到二老爺手裏。出了‘差錯’,提頭來見。到了余家寨再吃吧!二位小少爺!”我只好把已經流出來的饞涎又咽了進去。推車的大哥歎了一口氣,獨輪車又“吱吱扭扭”響起來。馮家莊的五香酸辣味兒,一直跟了我們足足有十裏之遙。
日本侵略軍在城內和四鄉,進行了五個月腥風血雨的大屠殺之後。入夜,我在山頂石寨上,環視山下,成陣、成團的鬼火和淒慘的號哭,使我痛苦不堪。可以想見,有多少活生生的人變成了在日曬夜露下的累累白骨啊!聽說鄉下被殺的人比城內多得多,因爲留在城裏的人本來就很少。在鄉下,除了被清鄉的日軍殺死之外,自相殘殺致死的人更多。如同般的潰軍,掉轉槍口就是武器精良的匪幫,各種旗幟林立,三個兵就有一個司令。名爲抗日,可如果真的見到了日本人,個個只恨爹娘少生兩條
。見到手無寸鐵的老百姓,則又如狼似虎,既要錢又要命。我的一位堂兄從被占領的城內溜了出來,告訴我們:占領者在城裏組織了維持會,停止了公開的殺戮。于是,一個需要權衡的問題擺在我們的面前:是死?還是當順民?當時和後來誰會會責備那些因求生而受辱的小民呢?我就是被迫回城者之一。我父
知道,雖然長子已經剛剛橫死山野,災難並不會因此而停止。一家團在一起固然好,可除了兩個大人,就是五個十歲以下的孩子,最小的是在逃難中出生的小
,還不到半歲。于是,父
決定把家庭成員分散,用父
的話來說,是“免于舉家滅絕”。第一步就是把我交給我的一位堂兄,讓他漏夜把我帶下山寨,一同進城。不滿十歲的孩子,出入城門,無需良民證。就在那天夜晚,我第二次經過馮家莊,又是穿街而過。當我的堂兄告訴我,我們正在走過馮家莊的時候,天地一片死寂,道路左右是兩條灰堆,焦臭味撲鼻。殘缺的屍
有時會擋住我們的去路,讓我特別奇怪的是,連一只狗都沒有。我在逃難的日子裏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有死人的地方就有野狗。馮家莊連野狗都沒有了!?可見老日殺得多麼幹淨徹底。我很想告訴堂兄,我們五個月之前經過此
的繁華景象,但我沒能講出來,因爲我意識到,這時候講那些好像不大對勁。過了半個多世紀,我還記得那個叫馮家莊的鎮店。我所以能一直記住馮家莊,除了兩次路過看到兩個截然不同的景象以外,還由于當時馮家莊附近出過一樁沸沸揚揚了很久的奇聞。這樁奇聞由于太奇特,成爲當時人人都在猜測的謎。
那是一九三八年的一個冬天的黎明。離馮家莊不遠的一個名叫小沖的山村,可以說它是方圓五十裏最小的山村。它埋藏在一個林木簇擁著的小山谷裏,通向它的一段路很小,是名副其實的羊腸小道。村裏只有兩戶人家,都住在石板搭蓋的樓房裏,一家姓秦,一家姓晉。正好應了春秋戰時秦晉相好的故事。兩家門當戶對,都是自耕農。各家都是四世同堂,樣樣互通有無。秦家的女人善于織布、製茶、曬醬、腌肉。晉家的男人善于做田、榨油、蔑編、打魚和木匠活。他們很少上街趕集,周圍的人經常都不記得他們的存在。在兵荒馬亂的年景,自己的生死都難以預測,誰去關心一個素無來往的小小村莊呢?一個冬天的夜裏,周圍的人聽見小沖有很稠密的槍聲、女人的哭叫聲、
飛狗跳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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