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書庫>文學名著>白桦>擊築者

擊築者

白桦作品

  公元前二二○年的氵交河並不像今天這樣:夏秋泛濫,冬春斷流,河chuang狹淺。那時的較河是一條終年洶湧浩蕩的湍流。兩岸林木蔥茏,一片茅草如茵。高漸離蓬頭垢面,破yi麻鞋,肩上扛著一只碩大的革囊,沿著一條林yin小路,大步走到河邊,當他正要蹲下來的時候,一片黃葉像箭簇一樣斜落下來,從高漸離的眉梢上劃過,墜入shui中。他吃了一驚。待等他再看的時候,那片兩頭翹翹的黃葉旋即向東飄流,瞬息間即隨shui逝去。高漸離怔了許久才蹲下來,從懷裏掏出一只桦瓢,伸進河shuishui已經有了寒意。突然之間,他的頭頂上空響起七年前易shui邊的悲歌。

  風蕭蕭兮易shui

  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蕭飒秋風吹拂著燕太子丹和送行者們的一片白seyi冠。一個個目眥俱裂,怒發沖冠。那伴奏的築[注]聲,高昂激越。引以爲終生快事的擊築者是我,是我。當荊卿的車輪開始滾動的時候,我已非我,築已非築了,我的魂靈和築的聲音都隨荊卿遠去了。如今,築呢?秘藏于匣中。擊築者呢?失去了魂靈的擊築者呢?成了一具活屍,屈身人下,爲人奴仆。想到這兒,他把桦瓢和革囊丟在岸邊,喝叫著用雙手狠命地捶打著河shuishui花四濺,聲震四野,嚇得凫在shui面上的雪白鳥群四散飛去……生命是什麼?擊築者的生命是什麼?生命不就是築聲麼!我本來是什麼人?來自何chu?我不是擊築者高漸離麼?我不是來自燕京荊轲的府第麼?爲什麼頂著一個虛構的名字——阿乙?披著一身褴褛的僞裝?寄生在一個土頭土腦的莊園主鍾昆的土屋裏。因爲惜命,爲了一個和蝼蟻相同的動機,爲了這個可憐的動機,不惜給自己劃了一個服苦役的牢獄,把築裝進一個木頭的棺材,讓它銷聲匿迹。荊卿的酒友、歌友、密友、生死手足會因爲惜命而苟活!在荊卿擊秦王不中而死之後,在故guo淪亡之後,在太子丹被自己的生身父王殺戮之後……我竟會如此猥瑣地活著。高漸離的雙手由擊shui轉而猛擊自己的頭顱、song膛,直至昏厥……

  待醒來,已日近黃昏了。高漸離這才灌滿革囊,將革囊負在寬闊的背上,垂頭喪氣地走向主子的莊院。走著走著,他聽見了一種聲音。築?是築!是築!不!也許是苦思冥想形成的幻覺?但他離莊院愈近,築聲愈強。當他走到門前的時候,確信並非幻覺,築聲來自堂上。但這築聲在他聽來,只是絲竹之聲。難道築聲不是絲竹之聲嗎?是!又定非絲竹之聲。堂上這位擊築者既無激情,又無思索;既無摯愛,又無憤怒;既非恬淡,又非亢奮……高漸離恨不能取而代之,在不知不覺中,他的手指松開了。沈重的革囊滑落在地上,囊破shui進,連高漸離自己也成了一個落湯ji。主人鍾昆聞聲奔出,大聲喝罵:

  “阿乙!你怎麼會這樣粗笨!還不退下,重新下河取shui?”

  此時中斷了的築聲又響了。高漸離好像完全沒聽見主子的聲音,喃喃自語:

  “築……築……怎麼能用竹去擊築呢?”

  鍾昆感到很奇怪,說:

  “不用竹去擊築,用什麼?”

  “主人!以心,以心啊!”

  鍾昆不但奇怪,而且大爲驚訝。

  “你會擊築嗎?阿乙!”

  “主人!”高漸離激動不已地搓著雙手。“請等一等,我去去就來。”

  不多會兒,高漸離步入堂上的時候已經不是短衫奴仆了,他身著袍服,雙手捧築,岸然登堂。鍾昆和客人們不得不刮目相待,肅然起敬,特別爲他設了一個座位。高漸離泰然入席,閉目靜思了片刻。蓦然,如同在無痕止shui之上落下一滴冷雨。一聲微響之後,又是萬籁俱寂。良久,只見高漸離的右手一抖,一陣疾雨撒落下來,萬張荷葉之上立即滾動著數不清的珍珠,滿堂生輝,舉座皆驚,一片唏噓贊歎。接著就是此起彼伏的lang花飛濺,之後,來自天上的狂瀑重重疊疊地跌落在大地上,化爲一條洶湧澎湃的江河……高漸離再一次看到了易shui,慷慨悲歌時淹沒易shui的嗚咽。

  風蕭蕭兮易shui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從狂歌痛飲的燕市走向易shui的路是漫長的,舉步維艱。長者田光將荊卿舉薦給燕太子丹,將燕太子丹的萬金重托轉交給了荊卿。爲了向燕太子丹和荊卿明志,田光擲出了蒼白的頭顱。

  “請奉告太子,田光已經死了,他自然知道這是爲什麼……”

  他用劍說出了自己的心聲:割斷了喉嚨的頭顱再也不會開口了,死是永恒的沈默,永遠的忠誠,巅feng的信義!不但使太子丹伏地泣涕,也使荊卿的身心受到強烈的震撼。當太子丹匍匐頓首,請荊卿挺身而出去刺殺秦王的時候,荊卿同太子丹:

  “除了匕首之外,就沒有別的道理可以與秦王對話嗎?”

  “荊卿!你說呢?”

  “太子!天下人怎麼說呢?”

  “荊卿!你日夜飲于燕市,對于天下人,你比我知道得太多了。”

  “是的,太子!天下人都知道,除了匕首,再也沒有別的道理可以與秦王對話了!秦王曾經發誓:在他統一六guo之後,除醫書、蔔術、種植和秦記以外的書全部燒毀,包括列guo史記、傳、書、百家在內……你聽說過嗎?太子!”

  “聽說過,荊卿!”

  “所以天下人和秦王以什麼爲依據來對話呢!?”

  “這麼說,荊卿!你答應了丹的請求?”

  荊卿說了一聲:

  “諾!”

  太子丹立即尊荊轲爲上卿,賜駿馬高車、華服豪宅、青春王女……荊卿是太子丹的門下客,高漸離等又是荊卿的門下客。太子丹滿足了他們一切奢侈的願望,有索必予,應有盡有。

  高漸離記得,當荊卿發現自己多看了幾眼一位名叫燕妮的舞姬,荊卿笑了,指著那個豆蔻年華、明豔動人的少女對高漸離說:

  “築兄!看得出,你屬意幹她,去,把她抱走,讓她爲你……爲你做一切事!包括chuang第之歡。”

  “荊卿!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但君子不奪人之所愛,何況燕妮如此幼小呢!?”

  “不!築兄!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嗎?我也許是一顆蓦然升起的明星,也許,這個也許也許就是肯定,那就是:我只是一道猝然明滅的閃電。”他把燕妮拉到高漸離身邊,問:“你愛他的築聲嗎?”

  “至愛。”

  “你愛擊築者嗎?”

  燕妮嫣然一笑。

  “不知道,我只知道擊築者對築的憐愛勝于車騎、女子。”

  高漸離大笑。

  “知我者燕妮也。”

  荊卿也就不再強求了。

  築聲由商轉爲徵的時候,秋風驟起,落葉紛紛飄過庭堂,無窮無盡的落葉蓋住了主人和賓客的腳背……主客竦然。

  擊築者並沒看見落葉,他看見的是那個魁悟的叛逆者,秦軍大將樊于期,逃亡者的額頭上永遠堆……

《擊築者》全文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

▷ 閱讀《擊築者》第2小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