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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的種子

白描作品

  

上篇 逃婚

  她叫王楊玲。是一對北京知青的私生女兒。

  1970年11月27日,她出生在l縣一個偏僻的村子。她的呱呱降臨,沒有給父母帶來喜悅和激動,緊緊攫住他們的只是恐懼和羞恥。在離鄉背井、孤苦無依的cha隊生活裏,這一對青年男女偷嘗了愛情的禁果,那一刻的歡愉也許使他們淒苦的心得到了些許安慰,然而,由此他們卻播下了一顆苦難的種子。望著這個孱弱的女嬰,他們六神無主,淚shui斷線似地滴落在嬰兒的襁褓上。

  孩子只能送出去,可供這對年輕父母選擇的只有這一條途徑。下邊。等待著他們的將是道德與政治的雙重壓力,是人們的恥笑、領導的審查和自個無休止的檢討。即使撇開這些不顧,惡劣的環境使他們自身的生存都成問題,更何談什麼撫養這個弱小的生命。他們托人爲孩子尋找人家,人家找到了,他們顧不得細問,便將孩子送與人。

  收養孩子的人家姓王,是一戶老實巴交的農民,夫妻倆從未生育過,抱來孩子的時候男的已經55歲,女的已經47歲。他們探聽出孩子的生父姓楊,爲了對得起那對可憐人兒送孩子來世上一趟,他們給孩子取名叫王楊玲。

  小楊玲抱進這戶人家時尚不滿10天。養母自然不會有naishui喂她,好在家裏有只老nai山羊,兩個老人每天便從老山羊那幹癟的*頭上捋些naishui喂給她。幾個月後,老山羊的*頭實在持不出什麼來了,養母只好把小米壓成面,再熬成糊糊抹進她的小嘴裏。小楊玲居然奇迹般地活下來了。

  日出日落,小楊玲一天天長大。她5歲那年,一對北京知青找到養父母的門上。這對知青便是小楊玲的生身父母。兩人早已結爲合法夫妻,並且有了一個小男孩。他們終于熬完了苦難的歲月,在招工招幹的尾聲裏,被招到鐵路建設部門,將遠遠離開這裏開始新的生活,他們來最後看一眼qin生女兒。他們走了,他們的骨肉卻要永遠留在這裏了。

  也許他們曾經想把小楊玲帶走,只是養父養母不肯放棄;也許他們本來就沒有這意思,把她帶在身邊,難免總會勾起痛苦的記憶——他們當時究竟持何種想法,至今小楊玲無從知曉。總之,她留在了農村,留在了黃土高原。

  生身父母的工作地點在唐山。真是這對苦難人兒的劫數,1976年初參加工作,過了半年,那場震驚世界的大地震便發生在他們腳下。之後,有消息傳到村裏,說那男女二人同死于地震災難;又有消息說,死的是女的,男的只是受了傷。無論哪種消息均無法證實,而事實卻很清楚——從此以後,小楊玲的生身父母再也沒有任何音訊。

  嚼咽著貧寒農家的粗食淡飯,伴隨著高原的風霜雨雪,小楊玲長到16歲。

  這一年她正上初三。這孩子也許很早就明白她的身世比別的孩子悲苦,從小讀書就很發奮,學習成績一直在同學中拔尖兒。到了中學,各門功課都優異,對語文則格外感興趣,她喜歡看書,喜歡寫作文,喜歡對著廣袤的高原和空闊的藍天漫無邊際地幻想。她爲“全guo中學生征文比賽”寫過一篇名爲《我與同學的爸爸》的小說,還給山西《青少年日記》投寄過兩篇日記。她暗暗確定了自己未來的志向——當一名作家。

  然而,一個星期六的早晨,命運卻把她推向另外一條道路。

  這條道路終將難以回避——養父養母收下別人送來的一個紅包包。紅包包裏包著她的訂婚禮金——200塊錢。這意味著,不久的將來,她便會像村裏衆多的姑娘一樣,被打發到一個陌生的男人家去,給人家當婆姨,生孩子,然後窩窩囊囊糊裏糊塗度過一生。農村姑娘普遍的歸宿她是清楚的,但從來沒有把這歸宿同自己聯系起來。她有點猝不及防。她哭了,抗拒養父養母強加給她的婚姻。養父養母不理會她。他們需要的是錢,因爲她流淚而抛掉握在手裏的錢,那就等于抛掉了過日子的指望,他們不願聽她的。

  確也是這樣。光yin不催人自老,把王楊玲養到16歲,她的養父已經71歲,養母已經63歲。這種歲數的老人不可能再在土地上拼氣力。家裏還有個叔叔,是個精神病患者,也56歲了。地裏的活兒,就靠這個精神病叔叔,想幹就胡亂幹幹,不想幹就撒下滿世界亂跑。經濟上沒有其它來源,就靠土地,土地經管不善,家裏早已窮得叮當響,有時連買鹽買燈油的錢都沒有,給楊玲訂的這個人家,答應事說成先給200塊禮錢,訂婚席一擺,除了扯八身yi裳,再給200塊,結婚時給多給少雖由男家說了算,但總還會有一筆數目。老兩口撫養楊玲一場,到老來從楊玲身上討回點補償,也不枉16年的辛苦。老兩口這麼看,村裏人也這麼看,因而,小楊玲的婚事便訂定了。

  小楊玲則感到自己被拍賣了。

  家裏收了禮金,王楊玲還沒有見過男方。她哭腫眼睛回到學校,見到老師同學不敢擡頭,像做了什麼丟人事一樣。她再也沒有心思學習,再也不能安靜地坐在教室裏了。她哀歎陝北農村的貧窮落後,恨那坑人的封建習俗,抱怨養父養母,同時又可憐他們。她爲自己的命運深深地感到悲傷。

  好多天以後,她見到了給她訂下的那個男的。那是個星期六,她剛放學回家,那男的就扛把镢頭進了門,看樣子是幫她家去地裏幹活了。那男的不住地拿眼睛賊溜溜地盯她。她躲進窯裏,不一會那男的也進了窯,坐在炕沿,一邊抽煙,一邊主動找碴兒和她說話。他說他給她家幹了多少活兒,又說她身上穿的yi服太短,他給她買了新的,過幾天就送來。他說他也上過學,本來能考上中學,但一見上學沒出息,就回了家;他在家不勞動,做生意。但是過了一會兒,又說他在外邊搞建築,跟很多包工頭是朋友,有時候給包工頭訂合同。他雲山霧罩地吹噓著自己,一聽就知道沒有幾句實話。看著他那灰黃的臉,被煙熏得焦黃的手指,還有邊說話邊往地上吐痰的樣兒,她直犯惡心。

  這次見面後,她在學校裏寫了篇作文——《一個中學生的命運》。她流著眼淚,傾訴自己的遭遇。她再也不怕老師同學知道自己的事兒,她要把自己的心聲,把她的苦惱、哀傷和悲憤講出來。老師看了這篇作文,把她叫去,詳細詢問了她的遭遇。隨後,老師明確表示態度:支持她與那男的解除婚約。

  老師的同情鼓勵給了王楊玲力量。她向家裏提出了解除婚約的要求。

  不等她說完,年邁的養父便製止她再說下去。老人眼一瞪,說:“好好的婚事退啥哩?退了還不得再找?胡折騰個啥?給我安安穩穩的,甭胡思亂想。”

  她爭辯道:“你們是包辦婚姻,我不同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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