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書庫>文學名著>白描>爲作家母親畫象

爲作家母親畫象

白描作品

  這個念頭仿佛突然而至。起初她以爲這不過是不經意間的一時沖動,猶如流星劃過天際,亮了,隨之也就滅了,可是這念頭從閃現的那一刻起,就固執地盤踞在她的心裏,攆不走,揮不去,而且施了魔法似地變得愈來愈強烈、愈來愈沖動。她終于明白,這是一種湧動在內心深chu的情愫的召喚和驅使。

  她想爲一位老人畫一幅肖像。

  這是一位令她感到非常qin近、非常敬重而又身世悲苦、命途多舛的老人。

  老人遠在她曾經cha隊的陝北,她與她相識已二十余年。

  她是作家路遙的母qin

  畫家邢儀被心中升起的這個念頭弄得激動不已。她將這一想法告訴筆者,筆者與邢儀路遙兩家人是老朋友,又知道她將很快舉辦個人畫展,于是說:“既然有了這樣的創作沖動,那麼,你的畫展裏缺了這一幅作品,無疑將是巨大的遺憾。我不知道哪位畫家比你更有資格去畫這幅畫。”

  邢儀與路遙的妻子林達本是清華附中同班同學,cha隊開始後,倆人一塊到了陝北延川縣的同一個生産隊,後來又一前一後到了西安,日常裏倆人都是對方家中的常客。她是林達最要好的朋友,也是路遙和林達從初戀直到後來十多年家庭生活的見證人。在林達的女友中,沒有哪個人如邢儀這般長久而深入地介入到路遙林達夫婦家庭生活中。邢儀所認識的路遙,不是作家路遙,而是作爲朋友的路遙,作爲女友丈夫的路遙,也是作爲陝北窯洞裏那個樸實老婦人兒子的路遙。

  早在女友初戀時,邢儀便隨林達去過路遙家,結識了那個養育了一位優秀兒子的母qin。從此,黃土地上這位母qin的形象便深深地留在她的心裏。1996年,早已回到北京的邢儀與丈夫偕兒子重返陝北,特意專程奔往路遙老家看望老人。山川依舊,草木相識,然而物是人非,土窯寂寂,兒子英年早逝,老伴也早在十年前故去,陪伴垂暮老人的唯有西天的殘陽和長夜的青燈。

  此趟陝北之行,老人的形象更深地紮根于邢儀的心裏,而且帶有一種震憾人心的力量。邢儀在思考她能做點什麼了棗爲那位母qin,爲路遙,爲熱愛路遙的讀者,也爲養育了一位天才作家的那片貧瘠而又豐厚的土地。

  1997年金秋十月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邢儀拎著畫布和油畫箱,奔赴黃土高原那個在通信地址上叫作延川縣黑龍關鄉劉侯家屹崂行政村郭家溝自然村的小山溝。半個月後,她返回北京,帶回三幅畫、一沓速寫,還有一本記錄著她的行蹤和感受的日記。

  她請筆者看了她的畫,也看了她的日記,然後問:“你能ti味老人在路遙去世後那令人心顫的生存況味嗎?”

  【畫家日記】……又踏上了這片土地,又走進了這條川道。久違了這陝北的藍天,這高原的風。陽光下黃土墚峁的景se是這樣鮮亮,而背yinchuse彩又是如此柔和,陝北在粗犷的外表掩蓋下,其實藏就著更多厚重的母xing的本質……

  這是路遙早年曾走過無數遍的路,也是老人走過無數遍的路。路遙永遠再不可能踏著這條路回來了,老人還會守望在村頭路口嗎?

  邢儀趕往老人家這天正逢集,川道裏的土路上不斷走來三三兩兩的行人和坐滿婆姨女子的毛驢車。陪同邢儀的縣文化館幹部馮山雲突然跳下自行車,說剛剛照面過去的那輛毛驢車上好像坐著路遙他ma。倆人掉頭追上去,果然老人在車上。老人懷裏抱著一只籃子,聽人喊她,待看清眼前的人,急急從毛驢車上爬下來,掩藏不住滿心歡喜地對邢儀說:“七八天前縣上就有人捎話說你要來,這陣可來了,走,回喀!”

  邢儀隨老人回到家中。家中三孔土窯,是幾十年前掏掘的,歲月的風雨早已使土窯破敗不堪:沒有院牆,窯內窯外的泥皮大片駁落,從來就沒有刷過油漆的門窗更顯粗糙破舊,不知是哪個年節貼在窯門上的對聯,殘片僅存,字隱se褪。老人怕孤獨,一孔窯洞裏招了一戶遠門qin戚住著,好賴算是個伴兒,一孔窯洞堆放雜物,一孔窯洞留給自己住。與老人爲伴的還有家中飼養的十只ji,每天拂曉,雄ji用高亢的啼聲向度過七十五度風雨春秋的老人報告,她年邁的生命又迎來一次新的日出;白日裏,母ji下蛋後,聲聲急切地向老人炫示它們對這個家庭新的奉獻,給老人呆滯而空洞的目光增添了些許欣喜,給空寥寂寞的小院增加了些許生氣。本來是有十一只ji的,可黃鼠狼竟在夏末一個月se朗朗的夜晚叼走一只,心疼得老人第二天整整躺了一天。老人熟悉這十只ji,就像熟悉自個十根手指一樣,清點ji群,她不習慣點數,而習慣于在心裏對號,大蘆花、二蘆花、歐洲黑、瘸tui……所有號都對上了,她的心裏才會踏實。

  老人知道邢儀是來爲她畫像的,告訴邢儀,兒子去世後,時不時有些不相識的人來看她,有的說是記者,問這問那,有的給她照相,還有的扛著機器說是要給她錄電視,前陣子縣上的人還領來一個日本人,讓她擺了很多姿勢,甚至讓她比劃著作出擔shui的樣子,照了很多相拿回日本去了。對于這些來到這個土窯洞裏的人,老人都懷有一種感激和欠虧的心情,對邢儀同樣如此,說她老了老了還要害人爲她惦挂cao心。老人的話使邢儀心裏發酸,她改變了主意,不想馬上爲老人畫像,幹脆陪伴老人說說心裏話吧。

  老人是路遙的養母,也是qin伯母。十七歲上,她的家裏收下六十元彩禮,將她嫁給了清澗縣石嘴驿王家堡一戶王姓人家。王家兄弟二人,她嫁的是老大,兩年後,老二也用毛驢馱回了新媳婦。老二討回的這媳婦,比大媳婦的身價可高多了,彩禮一萬塊,盡管當時使用的貨幣比兩年前貶值了許多,可也是大媳婦的彩禮翻多少個跟頭也追不上的。對此,大媳婦心裏沒有半點不平,而且這老二媳婦是她一手cao辦娶進門的,人家模樣俊,身架好,心靈手巧,哪樣都比她強,彩禮不超過她就冤了人家。她的心裏順順溜溜,兄弟妯娌和睦相chu。命運也是個怪東西,從開始到後來,在王家倆媳婦之間,它似乎更青睐老二窯裏那個後進門的女人,這女人很快就爲王家添丁續口,頭胎就是個兒子,後來又生下四男三女,而老大窯裏的女人生倒是生了三個娃娃,然而不是“四六風”就是一些說不清的怪病早早就奪去了娃娃的命,一個也沒有抓養活。王家認定這是命,不能怨天尤人,老大女人心裏開始頗不服順,待到後來也不得不認命了。

  陝北是個窮地方,清澗又是陝北的窮地方,生活的擔子像黃土山包一樣沈重。王家老大眼看著在家裏熬不出個像樣光景,便帶著妻子走出家門去闖蕩。夫妻倆在外幫人種地扛活,後來在延川縣落了腳。他……

《爲作家母親畫象》全文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

▷ 閱讀《爲作家母親畫象》第2小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