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爲作家母親畫象上一小節]給我畫像哩。這天院子裏人多,婆姨們說笑逗樂,娃娃們玩耍瘋鬧,老人更顯得有了精神。老人是很害怕寂寞的,平日裏,她一個人寂守空窯,那實在是她最難捱的時光,她常常鎖了門,去東家西家串遊,找人說說話,有時到飯時也不願回家。老人精神頭一好,臉上眼睛裏就有了一種閃閃爍爍的亮。邢儀捕捉到了這種難得的生動神情,她想表現在畫布上,但卻很難與心裏另一種更爲突出的感覺相融彙,這時她才明白,她選擇的實在是一個很難表現的題材。
這天裏有一件事情使興致蠻好的老人生了一陣子悶氣。家裏養的十只,每次喂食的時候,老人總要守在旁邊看著它們吃食,鄰居也有一群
,總過來搶食,特別是那裏面有四五只長得高大威武的公
,凶蠻得跟強盜一樣,不光搶食,還要欺主家的
,害得老人每次都要像衛兵似地保護自家
們的權益。今天院子裏人多,撒了食沒留神,活生生地便宜了那群“強盜”,氣得老人將笤帚疙瘩在窯門上直拍打。
老人和邢儀自然要談到林達,婆婆對這位兒媳婦至今懷有一種感念的心情。老人對邢儀說,兒子上大學前靠家裏,上大學後靠的是林達,林達是北京人,家裏境況好,在經濟上給了兒子很多接濟,就連背到學校裏去的被子和褥子,都是林達給准備的,沒有林達,兒子在延安城裏念書,肯定要受犧惶。兒子生前兩人鬧矛盾,後來有人在她面前對林達說長道短,她不願往耳朵裏聽。老人對邢儀說:“林達棒價。”“棒價”是陝北土話,意思是不錯、挺好。老人還感歎地說,前陣子,林達從北京還托人給她捎來八百塊錢,“人嘛,還貪求啥哩,人家的好咱要記住。”
初中畢業返鄉後,路遙有一段非常苦悶的日子,正是青春年華卻因“文革”而中斷了學業,工作無著,前途未蔔,加之他傾注滿腔熱情熱愛的一位姑娘離他而去,失意與苦惱煎熬著他。正是在這個時候,林達走到了他的身邊,在與命運拚博中,愛情幫他恢複了自信,爲他注入了強大的動力。母曾在他初戀失敗後關切地詢問其中原因,他賭氣回答:“人家嫌我
裳爛!”而這一次,當他將這位北京姑娘領回家門時,同樣是那身破舊
裳。母
心虛地瞅著他不由捏了一把汗,他笑笑,說:“不怕,咱就是這樣子,誰看上誰來,看不上走她的路!”
在北京知青中,林達參加工作算是比較早的,她先是在公社做婦女幹事,後調到縣上通迅組。路遙有一段時間在縣文工團打雜,編節目、管戲箱、拉大幕都幹過。陝北山圪崂的文工團自然不會有什麼名角,但這個文工團卻荟萃了幾個日後在文壇上頗有名氣的人棗詩人、《延河》雜志副主編聞頻,詩人、《延安文學》主編曹谷溪,都曾在這個團裏與路遙爲伴。龍盤于淵,虎踞于坳,雖尚未釀成氣候,卻蓄勢待發,壯懷激烈,心志高遠。林達在延川算是官方正兒八經耍筆杆子的角,但她卻非常欣賞還正在野路子上闖蕩的路遙的文學才情。當初戀的失敗正在折磨著路遙的自尊和考驗著他的自信的時候,她知道她該做什麼了棗她能撫慰一顆受傷的心。
母對兒子的雄心壯志懵懂不曉,但對兒子婚事牽挂在心。兒子能好上一個北京知青,自然使她欣喜不已。林達來家裏,啥活都幹,樸樸實實就像個當地女子一樣,只是吃飯不會盤
坐炕,而要趴在櫃子上。林達問老人:“這樣子難看不?”老人忙說:“不難看,不難看,自個家裏,想咋樣就咋樣。”邢儀至今還記得,在縣革委會林達住的窯裏,林達、路遙、邢儀,還有其他幾個要好的北京知青,常常聚在一塊談理想,談抱負,唱蘇聯歌曲和過去一些老歌,興致最好的時候是聊著唱著同時還有一些東西吃著:炒黃豆、紅薯、黃米糕、還有那只在陝北才有的玉米黃棗這些吃的東西都是路遙母
特意做的,她就像當年給在縣城念書的兒子送吃食一樣,隔些日子就會挎著蓋塊花布的籃子,給林達送來一堆吃物,她知道北京娃娃就好這些個口味。
一個樸實而又能力有限的老人,還能給她喜愛的兒媳什麼呢?
在十多年的家庭生活中,路遙和林達後來鬧起了矛盾,對此外界多有評論,特別在路遙去世後,一段時間林達在道德輿論上面臨如山的壓力,其實最接近他們夫婦的人,一般都保持沈默。兩人都是強子,路遙以生命作抵押投入文學創作,無論對于自身還是對于家庭都很難顧及,而林達也是一個事業心極強的女
,讓她放棄事業心甘情願地去做一個家庭婦女,那萬萬是不可能的。特別要命的是,林達又時時事事極爲敏感地保護著她的自尊心和獨立人格意識,比如單位派她出門辦什麼事,別人介紹她“這是路遙夫人,關照點吧”,她就特別反感,似乎她辦事必須憑借路遙的面子,而不是憑借自己的能力。兩強相遇,日常磕磕碰碰的事自然難免,其實早在路遙去世前十年,兩人的矛盾就曾鬧得很厲害,甚至考慮過是否分手棗這實在是他們
格的悲劇。
如果世人都擁有一種寬容而慈厚的心懷,如果能夠學會理解和諒人,如果承認林達在路遙成才的艱難旅程中曾給予他無私的奉獻和寶貴的動力,那麼,就誰也別去指責,只能在心裏分攤他們的悲哀。
一個山村的老婦人,一出家庭悲劇男主角的母,在對這複雜世事的態度上,給了我們一份感動,一份啓示。
【畫家日記】 今天有大收獲,發現了一個新角度,速寫畫了幾筆,我就被感動了。當時天近黃昏,一轉眼不見了老人,走出窯發現她正一個人靜靜地坐在窯院邊那棵老槐樹下,面向村口大路,舉目望著遠。西天的殘陽從她側後方照射過來,她的臉影
在半明半暗之中,但那種期盼的神情仍清晰可辨。她背靠的老樹有種鐵一樣的質感,身下石頭透出一種冰冷的氣息,腳前撒落著幾片枯黃的樹葉……她在期盼什麼呢?早先盼兒子放學歸來,兒子去了大城市,盼兒子能回來看看她,可如今再也盼不來兒子的影子了,她已失去了盼頭,也許她也不知道在盼望什麼,但她仍是那專注地望著村口……
96年那趟來看老人,使邢儀最受刺激的是老人哭訴聽到兒子去世噩耗時的情景,那份悲痛、絕望和無奈,在邢儀覺來如箭镞穿心,不由潸然淚下。這趟來,邢儀在與老人接觸交談中,總是小心翼翼想繞過這個話題,別去觸動老人的心痛,但幾次老人卻不由自主把話題扯到五年前初冬那些個昏天黑地的日子棗這是她心靈上一道永難愈合的創口,也是她一生中最感恨憾、永難釋懷的事情。
兒子從生病到去世,沒有人告知過她。
她未能見到永遠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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