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昆侖殇上一小節]我這裏不停倒黴。張口一個‘幹部子女’,閉口一個‘鍛煉改造’,快跟地富子女差不多的待遇了。我早就把履曆表出身一欄裏的‘革命軍人’改成‘雇農’了,可領導還對我另眼看待…”甘蜜蜜越說越傷心,眼裏也難得地泛起了花。
肖玉蓮一見,忙說:“蜜蜜,別難過。要真的有你沒我,那咱倆換換好嗎?”
“這叫什麼話!”甘蜜蜜臉陡地一變,退後幾步,好象怕肖玉蓮上來搶似的,冷冷說道:“你也這麼小看人!告訴你,我也是將門之女,真要打起仗來,絕不會落在任何人後頭。這小小的拉練算什麼!”說著,雙手叉腰,英姿勃勃地挺著
,象一顆飽滿的豆子。
莊戶人家的獨養女瞅著大軍區副司令員家的貴千金,說不出是什麼滋味的淚噗噗地滾落下來。
“別哭,別哭,不就是想去拉練嗎?聽我的,保險你能去。”甘蜜蜜轉眼間拿來刀剪、紗布,叮當扔在桌上。
“你敢不敢?”
“幹什麼?”
“寫血書呀!我爸爸說過,打仗那會兒,誰都想立功,炸碉堡時讓誰上不讓誰上啊?誰先寫了血書,誰就准能有份。靈極了。只是他們那會是用上下牙把手指頭尖咬開的。”甘蜜蜜說著,不由得甩了甩手,好象手指頭尖已經疼起來。
肖玉蓮沒答話,拿起了手術刀。刀柄沈甸甸的,清冷的刀鋒映出她秀麗的面龐。她象捏繡花針似地輕輕一挑,左手中指纖長的指尖立即豁開一道深溝。
雪白的肌膚向兩邊綻著,殷紅的血珠愣了一下,才大滴大滴地湧出。
“你……還沒消毒呢!”甘蜜蜜先是吸了一口涼氣,接著又忙不疊地朝傷口上吹,手忙腳亂地用紗布去堵。
“蜜蜜,別幫倒忙啊,血止住了,你叫我用什麼來寫血書呀?”
幹涸的血字,使紙皺得厲害。面對轉交“拉指”的一摞血書,鄭偉良寫完了拉練方案的最後一個字,他丟下沈重的筆。
四周無人。他抽出肖玉蓮的血書,把它貼在臉上。每個字都象火似地燒著他。
起風了。等待中的機會來了。他用電話通知各單位司號員前來集合。
還有短暫的余暇。他看看表,打開半導調出中央人民廣播電臺。聽到一句“朔風吹”,他就擰了過去。然後戴上耳機,調到另一個波段。
“取金羊毛的英雄們,爲了抵禦西連島上怪鳥們極富誘惑力的歌聲,彈起了自己的基法拉琴。他們歌唱不畏風的航海家們,歌唱正在等待他們勝利返航的家鄉。‘阿爾戈號’終于駛過了危險的西連島……”
希臘神話連播,鄭偉良正在收聽怪鳥們的歌唱——外臺的對華廣播。
在看完了昆侖山上能找得到的書籍之後,他開始從太空中捕捉知識。這是一件十分危險的事情,一旦被人發現,後果不堪設想。他做得很周密,收聽時有人進來,他會以極快的速度將旋鈕調到中央臺,並且能立刻講出正在播放的內容。例如現在,大概到了楊子榮的“穿林海,跨雪原”了。
盡管沒出過一次纰漏,他心裏還是很痛苦。中軍人爲什麼要從外
人那裏學習知識?
時間差不多了。他走出門外,大風立時把他推了個趔趄。好,越大越好。他這樣想著,來到列隊的號兵面前。
這些平日裏稀拉慣了的連隊“八大員”之一們,今天倒是少見的規矩。每人都是斜背著號袋,站得筆直,透出老兵才有的那種機警幹練的神采,要知道,能夠入選“拉指”,成爲衆號之長,是件很榮耀的事情,鄭偉良一言不發,繞著隊列轉了一圈,對末尾的一名說:“你可以回去了。”
那個兵個子很矮,軍裝邋遢,尤其是兩頁領章,早已失了鮮紅,成爲一種汙紫,靠近脖子的地方幾乎是黑的。
“報告,我能問一下爲什麼嗎?這樣連裏領導問起來,也好有個交待。”那兵乜斜著眼睛說。
鄭偉良感到了在不卑不亢後面的敵意。對方是一個很老的兵了。年輕的軍官們最怕碰上和自己軍齡一般長短的老兵,他們既沒有新兵的謙恭,也沒有更老的軍人的平和,對比自己多兩個兜的同齡人,他們有一種天生的敵意。
鄭偉良受命于一號,挑選號長,他的話就是命令。對于命令,是不能問爲什麼的。但鄭偉良感覺到了自己的武斷,他回答道:“你的號袋太髒了。”
老兵從黑皮子似的布袋裏掏出了軍號。雖說前來應選的號兵們都精心擦拭過自己的軍號,還是爲這把號贊歎不已。它金光燦爛,仿佛是純金打製的。這絕非一般擦拭可就。
“牙膏擦的。”他漫不經心地說,眼睛始終盯著鄭偉良。
鄭偉良不由得看了一眼他的牙。焦黃汙垢,卻極齊整。號兵是必須有一口好牙的,于是,他當著衆人修改了自己的命令。
“你叫什麼名字?”
“李鐵。”
“你帶隊,爬那座山。”
老兵並不受寵若驚,待大家都動身了,才慢吞吞地往山腳走去。然而第一個到達山頂的卻是他。
山頂上風很大。一迅猛的山風,象輪番進攻的拳擊手,又准又狠地朝人的口鼻砸來。
“開始拔音。”不待號兵們喘過氣來,鄭偉良下達了第二道命令。
號兵們手握軍號,迎風站成一排,各自深吸了一口氣,從最低的“1”開始拔起,渾厚凝重的號音,與灌進號碗的冷風較量著,終于迸出略帶沈郁的聲響。
“1”完了是“3”,“3”完了是“5”。號兵們用號,與大風展開了頑強地搏鬥,在音高的階梯上艱難地跋涉著。每一音階上最先停止的號兵,被淘汰下去。最後,剩下了包括李鐵在內的幾個人。
“現在,你們每人吹三遍‘e團參謀長跑步前來’的號令。”鄭偉良又命令道。
號音依次響了。連著三遍如此長程的號令,都咬亮高亢,難分伯仲。號兵們頭上騰起了氣。
輪到李鐵了。他突然拔就跑,數分鍾後,號音自幾百米外傳來,清亮從容,沒有一絲氣喘的斷續,顯然,他是技高一籌。
“你爲什麼要跑出去那麼遠?”技藝出衆固然不錯,嘩衆取寵卻並不可取。有了上次的教訓,鄭偉良謹慎地問道。
“還記得你口述的命令嗎?”語調雖不恭敬,李鐵的神還是認真的。
“當然。”鄭偉良點點頭。
“那就對了。既然是號傳團參謀長,這裏就必定設有一個團以上的指揮機構。如果我就地吹號,豈不暴露了目標?”
鄭偉良當即宣布:李鐵爲“拉指”號長。
參謀幹事們爲拉練忙得暈頭轉向,一號倒清閑地披著軍大,四
閑轉。
一個指揮員,應該抓兩頭。最大的和最小的。大到決策,小到細節。決策是在軍區會議上做出的,從那時到現在不過幾天,他卻仿佛走過了漫長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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