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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天石

畢淑敏作品

  

第一節

  山不高,還叫什麼!

  昆侖山,是地球上最高的山feng之一。

  一條蛛絲般纖細的公路,蜿蜒千余裏,通往山頂的昆侖騎兵支隊。

  象古代結繩記事時挽的疙瘩,每隔數百公裏,公路旁就有一簇房屋。那是兵站,供過往的軍人住宿。

  一輛草綠se的軍用高原轎車,從半山腰的兵站開出,隱沒在風雪之中。

  兵站立刻將車上所載乘客的數目及車子出發的時間,通知給下一座兵站。

  這是昆侖山的慣例。這不僅可以讓下一座兵站提前安排好食宿,更重要的是,一旦超過預定時間,車輛仍未抵達,他們就應出去尋找。山高路險,什麼意外都可能發生。

  大雪就要封山,已經好多天沒有車輛上山了。真叫人不可思議。

  路極險。平原還只是初秋,上山的路卻已冰雕玉琢。

  封山是個可怕的字眼。它意味著昆侖山要同人世間分離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成爲一座飄浮在半空中的獨立雪guo。盡管那人世並不怎麼美好,正爲派xing打得一塌糊塗。

  開轎車的小個子司機,蟋著身子,裹在毛se汙濁的皮大yi裏,象一粒久經風霜的蛹,幹癟而結實。他目不轉睛地盯著路面,好像不是開著纏有防滑鏈的車輪碾過去,而是把積滿冰淩的路咽進肚子。

  路面銀亮銀亮,龐大的轎車駛過,竟不留一絲痕迹。車輪像穿上了溜冰鞋,輕盈地朝四下歡快地滑動著。

  司機雙臂僵直,頑強地cao縱著方向盤。

  突然,急轉彎chu冰雪覆蓋下的路基,像餅幹一樣破碎了,右後輪一個打滑,然後不可遏製地瀉落下去。

  轎車的重心,飛快地向右後方傾斜。司機本能地將方向盤擰麻花似地向左打去,企圖挽狂瀾于既倒。然而,根本來不及了!墨綠se的車ti,像一條活潑潑的大魚,被一gu巨大的力量,揪得昂起頭來,擺出一種常態下絕對做不到的姿勢,仄側著半個身子,朝無邊的淵蔽墜去……

  那輛車翻了。

  翻車的一瞬,女兵班班長朱端陽回憶起來,實在是妙不可言。沒有恐懼。恐懼都是旁觀的人或當事人事後想象出來的。翻車之前,轎車已爬行到很高的海拔,缺氧像一chuang厚重的shi棉被,捂得人透不過氣來,哪裏還顧得上害怕。翻車的第一個感覺,是什麼人用巨掌將她向車廂外側扇去。她想:這樣腦袋不是要撞上玻璃了?那該是很疼的吧!幸好,車窗也向外側倒下去,永遠同她保持著最初的距離。

  其後的事情,朱端陽便記不清了:車廂裏凡是沒有固定的shui壺、背包、汽油桶,在空中飛舞起來,隨著車ti迅速旋轉。窗玻璃外忽是藍得虛僞的天,忽是銀亮的冰feng撲面而來,尖銳得要刺瞎你的雙眼,那無窮無盡的白se,仿佛車不是在空中翻騰,而是在無底的雪guo裏航行……嘩啦一聲,玻璃撞在凸起的岩石上,粉碎成一把碎屑,彈片一樣強有力地散開,深深楔進棉軍yi、皮大yi、人的皮膚或是任何一樣它碰上的物ti。殷殷的血珠噴濺開來,留下奇形怪狀的血迹。

  墜落中的車廂,是一個空洞的音箱。粗大的防滑鏈與岩石相撞,發出鋼鐵樣铿然的響聲。凹凸不平的車頂與雪地相觸,像巨大的鼓面旬然作響,呼嘯的山風擦著窗玻璃尖銳的裂口,發出哨子一樣的嘯叫,隨著翻滾變換著韻調,像一只嗚咽的笛。

  朱端陽的腦子一片空白,直到這時,她才意識到巨大的災難降臨了。來不及思考,也無法采取任何自救或他救的措施。唯一能做到的是,把身ti蜷得緊緊的,兩手死死握住能抓到的任何一樣東西,把腦袋縮進肩膀……

  沒有人知道司機采取過什麼措施。司機已經死了,死在方向盤和他的座椅之中,緊抵的方向盤,戳穿了他的song。但他的腳,緊緊地踩在油門之上,也許他曾爲挽救汽車,做過最後殊死的努力。也許,這完全是天意。在無數次翻車事故中,能落個全屍,便是極大的造化了。假如屍身墜入人力所無法企及的深淵,就只有永遠地留在那裏,慢慢風化,成爲山的一部分了。

  這一次翻車,應該感謝山勢的極其陡險。唯有昆侖山,才有這種壁立千仞的懸崖。高原轎車從空中翻下,不知翻了幾個跟頭,竟然鬼使神差地落到了下面的公路之上。瀕死的司機,不知是無意識的悸動,還是最後的責任感,踩動了油門。這輛已如同墳墓的轎車,猶如一頭被從空中扔下的兔子,四腳著地後,瘋狂地肢著腳向前……直到被堅硬的岩石擋住去路。

  死一般地寂靜。好象全車的人都死了。

  山風撕裂著人們的耳鼓,各chu的傷口,在短暫的麻本之後,火燒般地疼痛,像蜂刺一樣蟄醒了活著的人。

  朱端陽困難地從破損的車窗爬出來。門被掼得變了形,打不開了。手又被玻璃碴割破了,但只流了一點血,就停住了。嚴寒,是最好的止血劑。

  冰冷的空氣,迅速地使她清醒了。身上到chu血迹斑斑,弄不清是自己的血,還是別人的血。朱端陽拼命活動自己的四肢,揉搓自己的耳朵鼻子,以證明它們是否還在。還好,都在。而且漸漸感到疼痛,這說明功能正常。

  她這才有機會打量一下四周:冰feng雪嶺一如既往,無動于衷地注視著幸存者們。唯有漂亮的高原轎車,變得叫人認不出來了,大片油漆被磕去,露出內層的鐵鏽紅鋼板,車像一只經過僞裝的紅綠相間的怪物。車前大燈可怕地凹陷進去,燈瓦卻還閃閃發光,像死不瞑目的眼睛。前風擋玻璃被撞得粉碎,這是一種特製的玻璃,雖破碎卻並不掉下碴子,像密集的冰淩聚在一起。中心偏左chu,有幾團豔紅的血汙,那是司機被方向盤擠壓嘔出的。

  朱端陽感到刻骨銘心的恐懼。她剛從生與死的交界線上走回來。假如翻車中她被甩了出去,假如她被車廂內的重物撞得醒不過來,假如飛濺的玻璃崩進她的眼珠,假如她的胳膊和tui在某一特定角度上像麻杆一樣被折斷……

  那這個世界上,就再沒有此時此刻的朱端陽了!

  在廣袤的冰雪世界裏,這個面目清秀、身材瘦小的女孩子,顯得那樣單薄渺小。

  朱端陽想起了mama,想起了遙遠而溫暖的家。

  曠野中響起一種奇怪的聲音。它清脆得像玻璃折斷,刺得人一陣陣心痛,這是朱端陽在哭。大聲地毫無顧忌地痛哭,也很有韻致,恍忽聽來,竟很像是放lang的笑。

  幸存的女孩子們,抱成一團哭起來。她們全然忘記了自己是女兵。周圍山谷發出轟轟的回響。

  十幾歲女孩子的眼淚,是一種奇怪的東西。所有的怯懦畏縮以至恐懼,都能溶解在那鹹而苦的液ti中,隨著痛徹肺腑的哭泣,彙進昆侖山永恒的冰雪之中。

  車上的男人們,默默地注視著同他們一起經曆了死亡地獄的女孩子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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