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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不已

畢淑敏作品

  厄運就蘊藏在那塊鴿血紅的醬豆腐裏。

  在那塊醬豆腐之前,喬先竹一直以爲女兒姜小甜是個能吃能睡的好孩子。

  悲哀是從中午12點15分降臨的。喬先竹清晰地記得那個時刻,好像那是原子彈爆發的時間。

  12點鍾下班,1點鍾上班,中午只有一個小時的午休時間。工人是沒有資格睡午覺的,那是有身份的人的事。喬先竹要騎車趕回家去給上學的女兒做飯。

  說是做飯,其實剔了路上的時間,所余的工夫就很有限了。手笨的女人做不出來,只夠把早上的剩飯熱熱給孩子吃。不過喬先竹手巧。

  12點整的時候,工廠的大鐵門像個憂郁的老人,難得地咧開嘴一笑。女工們倚著鐵柵欄沖了出來,好像越獄一般。從現在開始,每一分鍾都是自己的。

  當男工們最後一顆米粒滑過粗瀝的喉結,准備打牌時,喬先竹正騎到了一家小雜貨店的門前。

  她該一古腦騎過去,那樣一切都不會發生,可是她今天騎得格外的快,比平日到家的時間要早,就有足夠的閑情逸致打量了周圍的景se

  正是春天,小鎮像一匹肮髒而又生意盎然的毛驢,到chu都漂浮著令人想打噴嚏的氣味。

  千不該萬不該,喬先竹不該瞄了一眼雜貨店門前的小黑板。

  小黑板實際是扯下來的一塊多邊形三合板,又襪了層墨汁。歪歪斜斜地寫著:新到臭豆腐、醬豆腐。結尾是三個炸彈似的大驚歎號。

  粉筆字的se彩很鮮豔,石灰顆粒毛茸茸地粘在粗糙的木紋上。

  喬先竹下了車,沒上鎖就進了小店,她的車很破爛,而且她馬上就會出來。

  小店裏很黑,剛進來的人看不清,早潛進的人則洞若觀火,“買什麼呀?”有人問,聲音暗啞得如同被人跺裂了的老竹子。賣貨的本是一個爽脆的小姑娘。

  一位老女人的輪廓從醬油瓶子的背景上凸了出來,是鄰居司徒大ma,喬先竹不想碰上她,老太太的車轱辘話,會耽誤了孩子的飯。

  “給小甜買塊醬豆腐,就疙瘩湯吃。”喬先竹說著,把破書包裏的飯盒掏了出來。飯盒蓋剮著了書包帶上纏著的舊玻璃絲,翹起了一個角,一gu白氣像狐仙似的冒了出來,灼痛了她的手。

  廠子裏中午管蒸飯,工人們就蒸一大盒子,留著晚上回家再吃,給自家省點薪火。

  喬先竹故意不看司徒大ma。一交換眼神,老太太的話就更沒邊沒沿了。敢情她退休了,巴不得有人跟她聊天。喬先竹得讓孩子一回到家就能看到香啧啧的一大鍋疙瘩湯。

  她對給司徒大ma包完了堿面的售貨員說:“我先看看顔se紅不紅。不新鮮我可不要。”

  “新鮮!像鴿子血那麼紅!姑娘,給我們揀兩塊臥在下頭的。”司徒大ma一點都不計較喬先竹的怠慢,像吩咐自家閨女一般,指揮售貨員。

  小姑娘想不買帳,又一想好歹也算個主顧,就先不忙著招呼剛進來的那位上了年紀的男人,把醬豆腐壇子揭了蓋。

  一gu好聞的醬菜味湧進鼻子。喬先竹吹了吹手指,飯盒蓋燙著了她。事情到了這會兒,不管醬豆腐是不是鴿血紅,她都得買了。

  “先買一塊吧。現吃現買好。”喬先竹說,然後盤算著怎麼用手托著飯盒蓋騎車回家。

  “多來點湯。”司徒大ma很權威地指示著。

  “喲!就一塊醬豆腐還想多要湯!都這麼著,我這醬菜壇子還不得成了上甘嶺。您就將就點吧。”小姑娘麻利地把一塊醬豆腐夾到了喬先竹的飯盒蓋上。

  “那就再來兩塊吧。”喬先竹說。一是她看著醬豆腐不黑不燥,二是她不願司徒大ma爲了自己受這番搶白。

  “別呀!吃多少買多少,要不,皺了。”司徒大ma設身chu地地說。

  “我家小甜可能吃了。要是敞開來吃,一頓能吃兩塊醬豆腐。”

  “喲!那還不得變了鼹蝠。”司徒大ma吃驚得假牙差點沒掉下來。

  “老鼠吃多了鹽,才變鼹蝠呢。”喬先竹不高興了。

  “嗨!我也是老糊塗了。可小甜一個女孩家,怎麼就能吃那麼鹹的東西呢?不咳嗽喲?不上火喲?”司徒大ma把昏花的老眼睜得很大。她越老越愛表現驚奇。

  “可她一頓還喝一大鍋疙瘩湯呢。”喬先竹一面爲小甜辯解著,一面也覺得這確實是個怪事。

  “喝多少?一大鍋?你們家的那口雙耳大鐵鍋?”司徒大ma在街道管點事,家家根底她像克格勃一樣清楚。

  “是啊。我們家就那麼一口鍋。”喬先竹不知爲什麼,心裏有些發慌。

  “你中午就那麼屁大點的時間,哪做得出恁大一鍋湯!”司徒大ma見多識廣地不相信。

  “兩大暖瓶開shui都是早上現燒的,到了晌午沒有一百度也有九十度。下鍋就開。舀一勺子豬油香香嘴,擇兩把萊葉子丟下shui。這邊就緊著摸一雙筷子攪疙瘩,稀稠也顧不得調了,撥拉進鍋就是了。八、九歲的孩子不知道個好賴,啥也不挑。小甜剛到家我就得走,等晚上我回家來,鍋像被小叭狗舔了一樣淨。”

  時間已經不夠耽誤的了,可喬先竹還想說點什麼。

  “這麼吃,小甜可得胖。”司徒大ma很嚴肅地說。

  “不胖啊。還一個勁地掉秤呢!”

  “多給吃點好的。正是長個的時候,光給喝疙瘩湯可怎麼行呢?吃肉!吃魚!吃……”司徒大ma癟癟嘴。

  “小甜不吃。只是喝湯喝shui……”

  “那還不得shui腫?”

  “倒還不錯,都尿出去了。上課的時候,老是舉手說上廁所。說撒尿老師就不讓去了,你課間休息的時間幹什麼去了?就得說是拉屎。她還爲此得了一個外號叫做屎包子。前幾天領著她上公園,公共汽車上就說要上廁所,她爸爸說這得忍著。馬上就到了,就到了。小甜剛開始還聽說,後來小臉憋得通紅,絞著tui說,我就要尿褲子了。沒法子,只有馬上下車,後來重新上車,另買一回票。尿完了,就又要喝。見了賣茶shui的就走不動步了。就是那種一毛錢一杯的攤。她說渴,我給她一塊錢,說喝完了,再買根冰棍吃。她又蹦又跳地走了。一會兒回來了。我說冰棍這麼快就吃完了,留神拉肚子。她說根本就沒買冰棍,全喝了shui了。我就去找賣shui的老頭,說你們可不能欺負小孩。那老頭正往杯子裏續shui,說不定是誰欺負誰呢!從來就沒有看見過這麼能喝的孩子,把我這一溜杯子裏的涼白開都喝完了,我沒有找你們多要錢,就不錯了。”

  那個後來的男人在暗影裏走動起來。

  “哎!我說你們到底是還要幾塊醬豆腐啊?”小姑娘叫起來。她怕那個男顧客走了。

  “還要……”

  沒等喬先竹說完,那個蒼老的男人打斷了她的活,“你說的可都是真的?”他目光如炬地問。

  喬先竹嚇了一跳,她一直背對著門,不知道這個人是什麼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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