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最後一支西地蘭上一小節]像一顆黃澄澄的鴨梨。在梨核的部位,有曲折而閃亮的燈絲。
“w——鎢。”
嶽北之終于回答出了第十個元素符號。
考試很糟,大家心中忐忑不安,預備挨先生批。他們不敢叫“老焦”。大部分是農村來的孩子,對師長有一種遺傳來的敬畏。也不敢叫“焦教員”,因爲隊長已明令不准。他們找到一個折衷,稱他“先生”,這個詞在當時絕不像後來那樣風光,它有遺老遺少的腐朽氣息,又隱含著曲折的敬意。全憑呼叫人當時的口吻,對大家都方便。
工兵也做出老母護小
的姿態。誰要是想把他的兵趕走,他先叫他滾蛋!
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糟糕平的醫學生!老焦緩緩站起來:“這是我第一次對你們進行考試。以後,這樣的考試……”
他略微頓了一下,所有的同學都在心裏續上了他的半截話:“……還要進行多次……”
“以後,這樣的考試,我再也不會進行了。我也不會提問。因爲要講的東西太多了,我們沒有時間。”他把花名冊還給工兵:“我不需要知道他們的名字。”
醫學,是需要天才的。現在,人家隨手塞給你一把谷,你不知道哪一顆能長成棟梁,哪一顆會半路枯萎,你當然可以仔細分辨,就像一個音樂大師去看琴童們的手。但是,你是一個野人,你不知道有什麼野獸在半路等著你。雲彩下了雨,哪怕只有幾滴,你除了把種子灑出去,別無選擇。
“既然是開學典禮,我送同學們一句話:桐油罐子裝桐油。這是將近半個世紀以前,我學醫之時,我的老師送給我的。”焦如海准備離開。
“桐油罐子裝桐油”,什麼意思?
“你那老師是日本人吧?”工兵追問。不。中人。一位能生死人、肉白骨的老中醫。”
老焦每天踩著上課鈴聲走進來,不帶講義,佝偻著腰,不看任何人,側坐在專爲他預備的椅子上,對著教室的門講課,仿佛他隨時要從那裏走出去。
平心而論,他的課講得極好,深入淺出,字字珠玑。不過,聽他的課很累。他從不板書,黑板潔淨得如同少女的烏發,學員們只有全神貫注,埋頭筆記,像是記錄重大案件的法院書記員。
嶽北之感冒,撕下一張紙,敷在臉上,嘩地擤擤涕。課問,翟高社走過來,指著筆記本中間的空白說:“你賠你賠!”
“賠什麼?”嶽北之不解。
“賠筆記。你的臉有一平方米嗎?用那麼大一張紙,聲音像甩炸葯包,害得我老長一段沒記下來。”翟高社本來就無興趣,抱慣錘刨的手,寫起字來就是不慣,借機把責任一腦地嫁給別人。
嶽北之到了平原,反而生病。好像貧寒人家子弟,突然大魚大肉,不適應。慌著要給翟高社補筆記,鋼筆又沒了。提著鋼筆囊到窗臺上去灌鋼筆
。部隊什麼都是供給製,小號暖壺那麼笃實的一瓶墨
,敞開供應。
不想梅迎一把攔住他:“你看這墨是什麼牌子?以前用的是什麼牌子?”
瓶簽上一只大鳥,張著孔明羽扇般的翅膀,連跑帶顛。至于上回灌的什麼墨,他一門心思用在學習上,哪裏記得!只有憨憨一笑。
“是北京牌!你不記得了?那個華表多氣派!”梅迎對自己家鄉的飾物被人如此輕飾,表示偌大不滿。
嶽北之很抱歉。墨嗎,只注意過是藍的還是紅的。
“牌號不同的墨混在一起會産生沈澱,這是化學基本知識!”梅迎很著急,好像那是駝鳥牌砒霜。
嶽北之的大腦袋鋼筆攏共才值一塊來錢,實在不值得大驚小怪,但剛才被梅迎輕微觸過的手指,異樣跳動,仿佛紮了一根刺,他不願拂這位美麗女兵的意,窘急地問:“那怎麼辦?我到房去洗洗筆。”說著要跑。
梅迎一把拉住他,“馬上就要上課了,哪裏來得及!”她掏出一支蘋果綠的小鋼筆,“我這支還是北京牌墨
,先援助你好了。”不由分說,擰開筆帽,往嶽北之的大腦袋筆尖裏對
。
兩支筆舔在一起,一滴又一滴幽藍
的墨
,如鍾
石的眼淚,緩慢地滴注著,從纖巧的果綠
墜入粗曠的黑
。
很難說梅迎爲什麼對這個紅臉漢子産生了特別的好感。也許因爲他來自三山交彙的高原,也許因爲他的成績在突飛猛進地提高,很快要超過成績最好的梅迎。也許只因爲他從不理她。
纖巧的筆吐出一個大而稀薄的藍泡,好像就要從中鑽出一只藍
的小螃蟹。
嶽北之對著翟高社說:“謝謝!我趕緊幫你補上,千萬別落下課!這麼好的先生講課,要不是文化大革命,你我這種鄉下孩子,恐怕聽不著。”並不看梅迎,臉卻又像回到了高原。
郁臣看見梅迎關切嶽北之便有氣,對嶽北之說:“你的高原病,我在書上看到了一個治法。”
嶽北之邊抄筆記邊說:“這病到了平原,不治也能慢慢好。”
“我就不信你不想好得更快一些?告訴你——把血放出來,輸點鹽進去,血自然就稀釋了,你這一臉的精神煥發才能徹底好。”郁臣一臉揶揄的笑容。
“我以爲什麼高明主意呢!整個一個惡治!蒙古大夫!”翟高社大叫。
嶽北之疾速抄寫、無暇答話。
焦如海晃晃悠悠地走過來,像一根孤零零的輸液架子,挑著一套清潔而破爛的軍裝,自動在地面滑行。即使在正午的陽光下,在人聲鼎沸的教室裏,也有一種鬼魅似的感覺。
“懂嗎?”他問。
“不懂!”翟高社搶先答話:“你看這書上的人眼珠,明明是圓的,怎麼畫的像座橋?”
那張圖挺漂亮,彩的。可你真是想象不出,人人都有的黑眼珠,掉到紙上,怎麼成了這個樣子!
學醫生不是學數學,必須要有實物。
老焦去找工兵。工兵正在幫炊事班改造爐膛,力爭把每頓飯的人均煤耗再降下兩錢。滿面塵灰煙火,用雪白的眼球看著老焦說:“這我早想到了。到野戰醫院去實習。”
婦産科外平日擁滯大肚子孕婦的長椅子上,坐著像剛出爐的面包一樣新鮮的醫學生們。他們漿洗一新的工作服嘎嘎作響,嘴角抿成一字形,竭力作出成熟老練的神態,恨不能在下粘一縷胡須。手心裏卻窩著一汪汗,工作服在腕口
扣得鐵緊,裏頭的軍裝袖子都捋到肘關節以上了。
今天,他們將摸胎位,聽胎心,這類似隔著瓜皮判斷西瓜的生熟,全憑的是手上的感覺。大家摩拳擦掌,躍躍一試。
他們傻呆呆地坐了一個下午,沒有一個産婦登門。大肚子們一看重兵壓境的陣式,互相轉告,遠遠觑了一眼,打道回府了。反正産前檢查也不是急診,早一天晚一天無妨。肚裏的寶貝叫這夥學手藝的一折騰,還不得早産?
“這幫老娘們,忒封建!本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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