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鑫鑫”地毯商行的霓虹燈,把半條街映得忽紅忽綠,組成鑫鑫的六個“金”字,像一小時前才安裝上去的一樣,清晰明亮,用燦爛的黃眼睛,傲慢地俯視著行人。
偉白和甘平——一對著極爲普通的青年夫婦,懷裏揣著五百元錢,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有點忐忑地站在這家富麗堂皇的商行前。
“換個地方買算了。化纖地毯哪兒都一樣。”
假如偉白不說這句後,只是沈默、遲疑,甘平也許在片刻的猶豫之後會順從地隨他離開,她何嘗不被輝煌的店門所震懾。但此刻她倒不想走了。爲什麼不可以進去看看?店門上也沒寫著“華人與狗不得入內”!偉白沒見過世面,你也沒見過嗎!你不是從小就跟著,出入過比這兒更豪華的大門嗎?
甘平拉著偉白,就像當年拉著她一樣,醞釀了一下情緒。
門,異常輕盈地旋向一側,慣使他們踉跄而入。
紅的黃的藍的紫的,抽象的具的粗犷的細膩的,圓的橢圓的三角的四角的,陳腐的摩登的渾然天成的矯揉造作的——地毯們,鋪天蓋地地壓過來,使人在渾身毛茸茸鼻子發癢,直想打噴嚏的同時,還感覺到一種窒息。
偉自覺得自己也變成了地毯。一塊小小的質地菲薄邊緣翹起、擺在門口供人擦鞋底的進門毯。
“這裏似乎不賣化纖的。”偉白用蚊子樣的小聲說。當過兵的人,搜索的速度比甘平快得多。
甘平執拗地沈默著。幾分鍾後,也不得不承認闖入是一個錯誤。爲了十幾平方米化纖地毯,他們原是不該走進這家寫著英文的商行的。
化纖地毯原來是根本不算地毯的!
走吧,人貴有自知之明,口袋裏只有區區五百元人民幣。
“二位要買哪一塊?”一個胖胖的腦門和耳朵都很大的小老頭,笑嘻嘻地站在他們面前,像是從對面挂毯上走下來的南極仙翁。“不……看看……”甘平讪汕地說。老頭熱情得討厭。
“有沒有……便宜點的……像理品什麼的……”偉白用于指著牆角
一摞顔
黯淡的地毯說。
“那是波斯貨。”老頭寬容地說著,用手指把被地毯角壓住的價目表擺正。一個不算很大的數字後面,跟著一串嚇人的“0”。
甘平暗裏掐了一把偉白的手,丟人!
“你們是公用還是私用?”老頭問。
“私用!私用!”偉白忙不疊地回答,事情似乎有了某種轉機。
“那請隨我到地下室看看吧。”
地下室似乎是店裏的庫房,貨擠得滿滿當當。在地毯的塹壕裏繞了半天,南極仙翁指著一摞毯子說:“喏,就是這種。外銷圖案不對路,其實質量還是蠻好的。”
和其它直抵天花板的毯垛不同,這一摞只有半人多高,偉白和甘平得以很清楚地看到地毯的整個風貌。
這是一種鮮豔厚實的純羊毛手工織毯。濃重的深紫紅底上,散布著大大小小淺藕
的荷花。豆青的花挺,潔白的花蕊,莊重典雅中又透出幾分清麗婉約。地下室巨大的枝形吊燈,給整個地毯罩上一層光暈,像是一方被夕陽燒紅的池塘中,升起一群淩波仙子。
“多麼漂亮的紅地毯!”甘平忍不住贊歎道,“只是,爲什麼不好銷呢?”
“你數數,一共有幾朵花?”南極仙翁挺慈祥地賣著關子。
十二朵小的,一朵大的……噢,加起來正是西方人忌諱的數字!甘平松了一口氣。這我可不怕,做爲一個老布爾什維克的後代,她一輩子不會皈依上帝,沒有這種洋迷信。
只是,需要多少錢呢?最初的目測合格之後,就要接觸這個堅硬的內核了。可惜這上面沒有標價,使那一對小夫婦無法在不被察覺的情況決定取舍。不過既然是理品,應該是很便宜的。他們衷心祈禱著。
南極仙翁小聲的像怕驚嚇了誰似地說:“九百九十九元。”
九百九十九元!甘平一下子惱怒起來:索一千元好了!忸忸怩怩地減去一塊錢幹什麼?!差一塊錢,難道就夠了嗎?!
“走!偉白!外人怕倒黴,中
人就不怕了嗎!”她不由分說,扯住偉白就往外走。
逃出了“鑫鑫”的黃眼睛好遠,偉白站住了:“甘平,咱們什麼時候能再攢出五百塊錢?”
“好攢。如果你天天喝湯,半年就夠了。如果你舍得讓你兒子穿補丁褲子,有一年也就夠了。如果你想維持現在這種生活平,告訴你吧,兩年還是少的呢!”
“我把煙戒了!”偉白慷慨悲壯地宣布。
“太好了!”甘平歡呼起來。剛好幾步之外有個紙煙攤,她走過去,弓起手指,敲打著玻璃櫃下的一種好煙。付完錢後,以一條優美的弧線,把煙擲給偉白。
“這煙現在多少錢了?”偉白先點上煙,然後問道。
“十塊。”甘平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這會,她見不得一個男子漢被錢難爲成這樣。
“現在,我們要差五百零九元了。”
“什麼五百零九元!我一分錢也不差,我說過要買紅地毯嗎?我根本就不喜歡那個晦氣的東西!見鬼去吧!該死的紅地毯!”
曾經滄海難爲。偉白和甘平,懷揣著四百九十元人民幣,回家去了。
雨真大。
像有人用高壓龍帶在往窗戶上噴。流動的雨瀑使玻璃凹凸不平,往日熟悉的街景變幻得撲朔迷離:樹幹比樹冠還要粗大,蝸行的公共汽車像一縷漸漸洇開的血迹……風雨的轟鳴淹沒了大都市千奇百怪的噪聲。
偉白和甘平坐在沙發上,安安穩穩地在看各自的書。每當偉白偶爾擡起頭時,像有什麼心理感應,甘平恰巧也在看他。于是兩人相視一笑,傳遞一個沒有什麼內容而又包羅萬象的眼波。偉白是廠裏的政工幹事,甘平是醫生,他們有牢靠的鐵飯碗。今天恰逢廠休,他們不必擠車上班,去和惡劣的天氣搏鬥。放假的兒子在離休的姥姥家遊玩,他們不必擔心他在放學的路上被汽車撞著。風雨再大,他們也不必擔心自己的兩室一廳會漏,那上面還有兩層呢。
他們的世界,安甯而平和。
砰!砰!砰!
有人敲門。
風雨中的敲門聲,使人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感和好奇心。
偉白走到門前,從門上的“貓眼”往外窺去,只看了一眼,他就像見了什麼妖魔鬼怪似地閃開了,示意甘平去看。“我不認識她。”偉白很嚴肅地說。
甘平趴在門鏡上。
圓形視野裏,竟是一個極美麗的姑娘。她全身被淋得透,
白
的連
裙緊裹在身上,毫不隱晦地勾勒出優美的曲線,使她近乎一個躶
模特。
甘平下意識地退後半步。
“你也不認識她?”偉白問了一句。
甘平很肯定地點點頭。
“你找誰?”偉白大聲說。
門外靜了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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