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容秋的病危通知,快下班的時候送到工廠醫務室。
醫務室負責人蘭醫生,把握不准把這悲痛的消息,是立即上報還是等到明早上再說。
按說該早點報上去。畢竟是辛苦了一生一世的職工,到老了死了,領導要去看看,叫去的安心,活著的心裏也溫暖。但這個時機很難把握,報得早了,死或不死還不一定。醫院裏負責任,常常未雨綢缪,領導興師動衆地去過了,最後病人又全須全尾地複了原。出院後在廠門裏碰上了,兩下裏都不大自然;病人覺得自己沒死,勞駕了那麼多領導,挺對不起人。
領導嘴上不說什麼,心裏怪醫務室謊報軍情。若是信送晚了,領導三腳兩步趕到,病人已進入彌留狀態,瞳孔散大得連人影也辨不清了,拉著領導的手直叫自己小兒子的名,自然也是醫務室的失職;最好的時機是病人回光返照的時刻,頭腦清晰,思維敏捷,面和善,雙目炯炯有神,放射出智慧的光芒。而且格外健談,充滿了對世事的深刻洞見。古人曰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指的就是這種時刻。
只是這個火候很難把握,跟戰機似的,稍縱即逝。判斷一個人什麼時候死,比判斷一個人什麼時候生困難多了,沒有任何公式可以遵循。
生死不由人。蘭醫生是一位負責的醫務工作者,她決定下班後不回家先上醫院,一來是要當好領導的參謀,二來她很想看看廠裏這位最美麗的女人,如今病成了什麼樣子。
已經過了探視時間,傳染病醫院裏充溢著古墓般的荒涼。裹著棉大的老人從幽暗的拐角
發出不許探視的警告。蘭醫生出示了病危通知書,這是最好的通行證,她所向披靡。
郁容秋住高幹病房。入院時醫院位極緊張,廠長指示:一定要不借一切代價挽救病人,要血有血,要錢有錢。
護士小敲著病曆說:“只有高幹病房還有空
。高幹們吃的是
宴,衛生條件好,自然很少得傳染病了。只要你們付得出房錢,普通人不是傳染病也能住。”
陪同郁容秋住院的蘭醫生,想起了廠長的指示,毫不猶豫地接過了入院登記表。姓名年齡籍貫這些都好填,唯有是何種幹部級別這一欄犯了難,無論多少房錢廠裏可以不在乎,但任命一個高級幹部的事,蘭醫生想別說是自己,就是叱咤風雲的廠長,也得頓挫一下。
“你現在是多少級?”她問蜷在一旁的郁容秋。
“四……四級。”郁容秋的臉上像塗著沒有搽開的增白粉蜜,寒霜一片,眼圈黑得像蓋了兩枚墨圖章。頭發像京劇裏的青
,一縷縷被冷汗粘在額角,慘白的嘴
嘶嘶吐著氣:“四級。”
“填四級可不行,這也大高了。文革以前,一個華東局中南局的書記還不夠四級呢!雖說瞎填呗,也得差不多。”小護士瓦片形的白帽子,因爲晃動,像蝴蝶花似地顫抖著。
蘭醫生知道郁容秋的四級是確有其事——她是廠裏的普通四級車工。
“能住你們這兒的最低級別是多少。”蘭醫生問。因爲下垂得過久,蘸筆尖聚起一滴橢圓形的墨
,根蒂部正在瓶頸般地變細,墨
滴漸漸變成飽滿的鴨梨形,顫顫巍巍地閃動著柏油似的微光。
“怎麼也得十級以內。”護士小毋容置疑他說。
蘭醫生給郁容秋填了一個九級,相當于“文革”前的廳局地師級。
這是一間很大的病房,有吊燈、冰櫃、遙控彩電……洋紅的地毯沖淡了醫院裏慣常的蕭瑟之感,帶來輕微的暖意。甚至氣味都不是令人自慚形穢的消毒
味,而是像桅子花一樣淡淡的幽香,像大賓館豪華的客房。
郁空秋側臥在半搖起的特製病上,
旁的地燈像一支金筆,勾勒出她尖峭的身影。肩胛骨像倒豎的鐵鍁一樣鋒利,頸子像用灰白的鐵絲編織而成,看得見一根根粗細不等的脈絡。唯有裹在藍條紋病號服裏的雙
,仍舊是筆直的。由于寬大服裝的遮掩,看不出瘦弱,仿佛一段美麗的烨木。
蘭醫生准備了滿腔的憐憫,她預備看到一個被疾病折磨得瀕死的婦人。勸慰和同情,像瀑布一樣壅塞在她的齒間。
聽得門響,臥的女人吃力地轉過身來,蘭醫生驚駭住了。
郁容秋像年畫一般豔麗,面頰白裏透紅,雙晶瑩閃亮。翹起的睫毛像蝴蝶的觸須一般輕盈顫動著……
哪裏有這樣美麗的垂危病人們這尤物般的女人難道會死嗎?蘭醫生立即想到這是郁容秋同醫生做了手腳。這個女人,什麼事情辦不成呢?
她家住在蘭醫生樓下。也就是說,她的天花板就是蘭醫生家的地板,是近鄰了。但蘭醫生從不跟郁容秋打招呼。一是大家搬到這樓裏不久,並不熟悉。二是這女人的名聲很壞,外號“大篷車”。
“大篷車”很妖媚,是那種眼睛能抛出絆馬索的女人。蘭醫生上樓的時候,眼見過她領著陌生的男人在開門。樓道不寬,“大篷車”正從精致的乞丐包裏往外掏鑰匙,男人臉朝牆壁,身子側向一旁,友好地給蘭醫生讓路,也許是怕蘭醫生筐裏支棱著的芹菜蹭髒了他筆挺的西服。
蘭醫生回到家,放下芹菜,洗淨手上的泥,去收涼臺上的服。她聽到樓下窗簾環在窗簾軌上小心翼翼滾動的聲音,才確信人們關于郁容秋放蕩的傳聞,絕非虛構。
郁容秋就是這麼個女人,她丈夫似乎知道這一切。蘭醫生也在樓梯口遇到過她丈夫領回陌生的女人。但實在講,那些女人都沒有郁容秋漂亮。逢到這種情況,人們總要問清是誰開的頭,以便多少能排出個道理來。但郁容秋家的這種局面,已經好多年了,沒有人知道誰打的第一槍。因爲她男人是外單位的,跟大家沒關系,廠裏的人就把仇恨集中在“大篷車”身上,不讓自己家的孩子同郁容秋的女兒玩,這種防範絕對是有道理的。郁容秋的女兒不過十六七歲,打扮得像個少婦,也常有男孩子來找她了。
有人敲門。蘭醫生打開一看,幾乎不敢認這位樓下的鄰居,她卸去往日時髦的服裝,穿一套上豆皮的工作服,蓬頭散發,簡直像是上門推銷被套的外地災民。但細細觀看,裹在粗糙
服內的胴
,依舊是光潔而明亮的。
“跟您借樣東西。”她笑眯眯他說,一改平日的風騒模樣。蘭醫生不合時宜地想到了一個詞:從良。
“我能有什麼東西值得你來借?”蘭醫生驚訝地問。眼前的這個女人雖不敢說有多少財富,但男人們供給她的日常用品,都是奢華而昂貴的。“
“借鞋。”郁容秋跺跺小巧玲戲的腳,一雙雪白的半高跟皮鞋,把地板跺得像一面鐵皮鼓,“腳上沒鞋窮半截,您不知道這句古話呀!”
“咱們倆的腳倒是差不多大。但我絕沒有比你這雙更好的鞋。”蘭醫生斬釘截鐵他說。
“您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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