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書庫>文學名著>畢淑敏>束修

束修

畢淑敏作品

  倪正有個朋友在公安局,常從倪正的攤上混雙小孩鞋。時間長了不過意,說:“我們那兒有電腦,你不想查查以前認識的誰誰,現今在哪?”

  倪正沒什麼可查的人。該有聯系的,搬哪去也知道下落。該沒緣份的,把名字地址寫小本上也白搭。突然,一個名字像氫氣球似地從記憶的深海浮了出來,塞在他的喉嚨口。

  別!還是別打聽她!

  倪正把這觸目的紅氣球強壓進心底。可是從此他不得安甯。終于有一人,他去找朋友說:“幫我打聽打聽汪學勤吧!”

  “女的?”

  “女的。”

  “以前是幹什麼的?”

  “小學老師。”

  “30多歲?”朋友頗有深意地歪著頭。

  “對,30多歲。”倪正眼前出現了一位端莊的女人,穿敞領很大的製服,好像那是兩片葵葉托者她的臉龐。

  “明天聽信吧!”

  “哎,錯了錯了!”倪正兩手一拍,清脆地如同塑料鞋底擊在一起。“那時候30多歲,現在25年過去了,該是靠60的人了!”

  小時候教過你的老師,在學生眼睛裏,似乎永遠年輕。

  朋友把地址送了來。倪正小學五六年級時的班主任汪學勤,現已退休,住在郊外的衛星城。

  倪正給小學時的中隊長,現在的女記者姚小蒙打電話,約她一塊去看汪老師。他不願單獨去見老師。“下課後你單獨到我這兒來一下。”對所有的孩子,這一句話都具有持久的威懾力。

  “你怎麼突然想起紮她來了?”

  “不是突然。這麼多年,我其實一直想找她,只不過自己不願意承認罷了。”

  “咱們再約上喬一shui吧!她現在是醫生,主治醫師。當初是咱們三個人。現在也許是咱們三個。”女記者說。

  倪正用的是公用電話,已經有兩三個排在他後面,像准備玩老鷹抓小ji的遊戲。“由你安排吧!我是自由職業者,隨叫隨到。”他預備擱下話筒。

  “你是發起人,怎麼反倒成了我召集?”女記者駭怪地叫起來。

  “別忘了,你是中隊長,而我不過是個普通隊員。”倪正覺得這理由天經地義。

  “那喬一shui還是大隊長呢!”姚小蒙很願意延長這種談話,它使人覺得年

  倪正回到家,修了胡子刮了臉,又叫老婆預備了一套西服。最後把這幾天的晚報重新後了一遍(他沒訂別的報),把guo家大事說了說,預備那個女老師提問。想了想,再沒什麼可准備的了,便安安靜靜地開始等通知。

  天下雪了,倪正的雪地靴賣得挺快。他突然用余光瞟到兩位氣派不凡的女士站在一旁,雖沒看清臉,也立刻停止了同顧客的討價還價。他得讓小學同學記憶中那個誠實厚道的小男孩永遠活著。

  真是她倆!姚小蒙穿一身大紅se太空棉防寒服,喜慶得如同一根筆直的二踢腳。喬一shuise蒼白,從頭發梢衛往外沁著葯氣。

  “剛下夜班。”喬一shui輕敲著自己的太陽穴。明亮而聰慧的眼睛,在太陽穴的內側,甯靜地注視著倪正。

  瞎!大隊長就是大隊長!這一眼,就讓倪正回到了當年俯首聽命的位置上。

  “我同汪老師聯系上了。她在家養病,隨時歡迎咱們去。”姚小蒙面向喬一shui說。

  “我回去換套yi服。”倪正也向喬一shui說。

  “不必了。去看老師,又不是當新郎倌!你當年拖著兩筒鼻涕,汪老師也沒嫌棄過你啊!”

  假如是別的女人這樣說倪正,倪正會火的。但喬一shui從小就是這樣對倪正講話,反倒qin切。

  “既然是去看病人,空手不好。”姚小蒙說。

  倪正本來想說從自己攤上拿兩雙鞋吧。有一種適合老年人穿的棉鞋,腳踩進去就像陷進面包裏,暖和極了。又一想,從自己攤上拿,顯不出貴重。就是她們終于決定要送同樣的鞋,也一塊到guo營商店去買。

  喬一shui說:“咱們一邊走一邊看吧。什麼東西像螢火蟲似地在咱們眼前一亮,就說明咱們都看上它了。甭管多少錢,買就是了。送給老師的禮物,我猜大家都不會吝啬的。”

  倪正隨兩位女士走在繁華的街道上。他絕對要比她們想像的富,他在提醒自己:一會掏錢的時候不要太大方,千萬不能一時沖動,就多出錢。三一三十一,大家均攤。不能讓一位大夫、一位記者心裏頭失去平衡,她們雖然名氣大,手頭肯定不寬裕,不能在這上頭壓過了她們,讓大家不痛快。就是想對老師表示心意,這回認了門,下次自己多提點禮物去看看,不是更好嗎!

  琳琅滿目的商品。今冬流行大披肩,像chuang單一般大的圍巾,把女人們裹得如同襁褓中的嬰兒。兩個女人站住了。

  “給汪老師買條大披肩嗎?”倪正問。

  不。不。兩個女人開始移動腳步。在那一瞬,她們想到的不是年逾花甲臥病在chuang的老人,而是自己。

  “你們說,汪老師會不會忌恨我們?”喬一shui突然轉過身問。

  他們面面相觑,這是他們一直在回避卻又不得不面對的問題。他們的良心馱著這個問號走了二十五年,這個問號浸滿了shui,越來越沈重。他們去看望這個老女人,主要是爲了讓自己的心靈解tuo

  他們是站在一家光怪陸離的玩具商店面前談論這些話的。一群絨布猴子一只搭住一只,攀在透明的懸崖絕壁之上。

  “假如她那時不抽煙就好了。”姚一蒙說著掏出一支細長的女士香煙,兀自抽了起來。

  “假如我們那次不到她家去就好了。”倪正說。

  “假如我們沒看過那場電影就好了。”喬一shui說。她開始漫步向前走,好像一只沒有帆也沒有橹的船。

  沒有人能聽得懂他們的話,也許只有一個人,那就是汪老師。

  汪老師的家那時候在天安門附近。1964年的guo慶節,慶祝建guo十五周年,從未有過的盛大與升平。汪老師隨口說道,在她家的小院裏可以看到禮花在頭頂開放,有一種綢布的降落傘,還曾挂在她家的桃樹梢上。

  喬一shui說:“汪老師,十一那天晚上,我們到您家去好嗎?我們保證不打擾您,只在院子裏靜靜地坐著。”她自知自己是好學生,而好學生總是比較敢講話的。

  汪老師覺得自己過分渲染了guo慶節之夜的美麗,而且這將給家人帶來很多麻煩。她與公婆合住,那是一個龐大的家族,但她不願拂了學生們幼小的心靈。她說:“好吧。不過你們不是在我家住一夜而是住兩夜。”因爲她家距天安門太近,從九月三十日下午戒嚴直到2日淩晨才解除。

  初次離家!這對少年們是多麼令人神往的事情。全班學生選出了自己的代表——大隊長、中隊長和進步最大的同學去老師家。

  第一夜他們睡得很好,有一個嶄新的節日在等著他們。第二天他們很早就爬起來了,預備每一分鍾都與衆不同地……

《束修》全文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

▷ 閱讀《束修》第2小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