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束修上一小節]度過。那時候沒有電視,只有播音員在收音機裏用誇張的聲音熱烈他說:看!農民兄弟的隊伍走過來了!他們手裏的麥穗像金子一樣在閃光,棉桃像銀子一樣燦爛……
在這段話過去大約十分鍾,孩子們在胡同口,從大人們的胳膊縫和脖子旁的空檔裏,就看到農民伯伯和嬸嬸們走過來了,只是麥穗和棉桃都耷拉著。農民都是高校的學生裝扮的,頭天晚上在指定地點坐了一夜,剛才又著實興高采烈了一陣,現在都無精打采的。喬一最先失望:“這還不如過些日子新聞電影拍出來好看呢!”
大家都有一種受了騙的感覺。
回去吧。汪老師在自己家裏忙著做飯。她平日工作忙,顧不了家,節假日就像贖罪似地幹活,況且她這次又領回一幫半大不小的毛孩子。姚小蒙覺得汪老師對大夥還沒有在學校時好。
開飯了。汪老師怕孩子們拘束,就給他們在院子裏單開了一桌。大家看著圍著花圍裙的老師.覺得很陌生。
汪老師把餃子盛好,又忙著侍候公公婆婆去了。孩子們有一種被遺棄的感覺。一咬餃子,茴香餡的。喬一父母都是南方人,從來沒吃過這種餡的餃子,就說:“我不吃這種草做的東西。”姚小蒙也說:“這東西有一
中葯味,跟咳嗽糖漿似的。”倪正原本是吃茴香的,一看大隊長中隊長都不吃,自己也不好意思說愛吃了。
汪老師一看餃子剩了這麼多,就掏出錢來讓孩子們到街上去買點心。遊行還沒完,戒嚴著走不遠,只在胡同口小鋪裏買了幾塊月餅,硬得像懷表,泡了才咽下去。
到了晚上,才發現站在外頭看焰火簡直是受罪,就像在太陽底下仰頭看太陽似的,根本睜不開眼。還有紛紛揚揚的禮花彈皮,像雪花似地飄灑著。汪老師一家都躲在屋裏不出來,只有三個孩子像小桃樹似地站在院子裏。
終于等到放降落傘了。一串發著磷光的亮點在天幕上吱吱叫著亂竄,劃出不規則的幾何圖形。在搖曳的銀線就要熄滅的瞬間,一個個蝌蚪似的降落傘,陡地抖開在無邊的蒼穹。它們無聲無息像候鳥似地遷徙著,被無所不在的高空鳳吹得膨脹如睡蓮。禮花尚未散盡的煙塵,在長空中留下斑駁的彩霧。降落傘鑽過它們的時候,被鍍上美麗絕倫的彩。降落傘像蒲公英花似的,抖一抖身軀,將瑰麗的顔
留在天空,它們潔白而又執著地向大地撲降下來。
假如能捉到一只降落傘,所有的沮喪就都煙消雲散了!這個慶節將無比美妙地飛翔在孩子們的記憶之中,永遠不會著陸。
起風了,北京城極少見的正南風。風在半空中揚起翅膀,將所有的降落傘都驅進故宮深不可測的院落之中。
汪老師以爲他們很高興。她最後一眼看他們的時候,他們正像向日葵一樣望著星空。她被友們拉去打麻將。她極少陪著玩這種遊戲,因爲
戚們對她領回家的孩子們很寬容,她願意讓他們高興。
三個孩子躺在一張上,久久沒有睡著。他們刻骨銘心地想念自己的家,覺得這個
冷的宅院莫名其妙。
“汪老師騙人!根本就不會有降落傘落到這裏來!”喬一說。
“騙人倒不是。怪南風。”倪正說。他在天空盯住了一朵降落傘,覺得它已經屬于自己了。只要收緊線,降落傘就會像風筝似地回到自己手中。
怨南風是很公正的,可怨南風解不了氣。他們從小就學會了嫁禍于人。比如小孩子不小心跌倒了,大人們就跺跺地說:多麼可惡的地啊!
“我要上廁所去。我一害怕就想撒尿。”姚小蒙說。
當了醫生的喬一,後來正確地分析出人害怕時尿多是因爲心裏緊張血流增快,血像山洪暴發似地通過腎髒,腎就濾出了更多的
。這就像往篩子上倒的河砂多,篩出來的石頭子也多一樣。
姚小蒙去上廁所,穿過一重又一重天井。這同自己家不一樣,自己家的廁所就在單元房內,汪老師的家中的廁所在院落最深。她幾乎迷路,突然聽到一陣啪啪啪、啪啪,有節奏的敲擊聲,像一曲晦澀的歌譜。她想起一部電影叫作《永不消逝的電波》,她在那裏面聽到過這種節奏——那是電臺在發報!姚小蒙被自己的重大發現嚇破了膽,她沒有膽量去尋覓這聲響發出的准確位置,連廁所也沒有去。所有的尿都倒流回血液中了。
“喬……一,你睡了嗎?”她顫顫驚驚地問。
“我沒有睡。我想明天一早我們坐頭班車回家去。”
“你不上廁所去嗎?”
“我沒有尿。我不去。”
“你去吧。你要是去了,你就會發現一個秘密。”姚小蒙把喬一從暖和的被窩裏拉出來。
喬一被秘密吸引著,披起了
服。很快,她就回來了,臉白得像月光下的一塊碎鏡子:“你猜我看到了什麼?”
姚小蒙想她應該說聽到了什麼,結果是看到,這說明秘密之外還有一個秘密。她不甘示弱地說:“你知道的我也知道,所以我才叫你去的。”
“我想汪老師是一個特務!”
啊!
連最先聽到發報聲的姚小蒙都嚇了一大跳。這麼說,一切都是真的了?
“我看見汪老師穿著一件綢子服,閃閃發光,像是洋鐵皮做的一樣。她正和幾個人在商量什麼事,頭像羊犄角似地抵在一起。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們點的是油燈!”
那天晚上,這一片停電了。孩子們一直沒有去拉燈繩。在他們受過的教育中,所有的特務聚會時,點的都是油燈。
女孩們把倪正叫醒,把這個重大的發現告訴他。倪正像夢遊似地被逼看去看了一趟,回來時竟比女孩還要激動。他看見汪老師正在吸煙,油燈光是從下面往上照射,這個角度的光芒使任何人的臉都顯得猙獰而恐怖。還有銀光閃閃的綢緞夾襖、筆直的硬領代替了平日樸素的大翻領。那個溫柔美麗的女教師在撲朔的燈焰中消失了,從煙霧中浮起另一個女人,像連環畫中的地主婆。
孩子們在昏暗中驚恐地睜大眼睛,斷定自己墮入魔窟,他們很想有所動作,但是不知道該幹點什麼或是能幹點什麼。他們焦急地等待著,覺得事情既然有了這麼不尋常的開頭,一定還得發生下去。直到無邊的困倦像一黑而柔軟的毯子,將他們裹脅而去。
第二天陽光燦爛,所有昨天晚上的事都像一個嚇人的童話。汪老師穿著潔淨的翻領服裝,爲他們買來大餅油條。他們都餓了,吃得忘了一切。等到吃飽了,他們就快快活活地同老師家人告別,回自己家去了。
汪老師把他們送到汽車站。那時候逢到過年過節,汽車站上也有人賣票。汪老師爲孩子們買了票,一放在他們手心裏。
這個汪老師跟那個穿綢緞服,抽煙,手指像發報一樣動彈的女人,是一個人嗎?孩子們迷惆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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