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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血馬尾

第3小節
畢淑敏作品

  [續汗血馬尾上一小節]邊看著我輸液,是件很枯燥的事。學點樂器,不是很好嗎?你把京胡拿過來。”

  我不好拂他的好意,就隨手拉過胡琴。不知碰到了哪根弦,發出尖銳的噪音。

  方老心疼得好像一根竹簽子釘進了指甲,痛楚地說:“哎喲,我的小姑娘,你可手輕點。這把京胡是我爺爺的爺爺,傳下來給我的,起碼有200歲了。”

  我持琴的手指一陣麻感,好像有一個精靈爬上手臂。我說:“啊……想不到它這麼老了。”

  老頭來了談興,說:“是啊,自然界的一塊石頭,一棵樹,也都有它們自己的生命。比我們人類要漫長得多了。”

  同一個形容枯槁的老翁討論生命問題,令人有毛骨乍立之感。我趕忙作出對胡琴好奇的神態問:“怎樣才能讓它發出聲音來呢?”

  老人以爲終于找到了我們之間的契合點,連鼻尖都閃亮起來:“杜鵑,你聽我的指揮。先用這個琴袋墊在tui上,免得拉琴時掉落的松香弄贓了你的裙子

  我遵囑把一個破舊的竹布搭鏈擺在膝蓋上,有一種類似擅香的味道飄然而起。

  “這個琴袋還是我的老伴做的呢,多麼精致!轉眼之間她已經離開我20多年了……好了,不說她了,我們開始說京胡。你看這琴擔,是用湘妃竹做的。湘妃是中guo古代一位非常美麗的女子,她的丈夫出征的時候死在戰場上了,她的眼淚染遍了山野的每一叢竹林,從此,竹子上就有了紫se的淚痕……

  你看,這琴弦是用中guo最名貴最堅韌的蠶絲精製而成,震動它的時候,就有絲綢般的柔軟與飄逸撲面而來……

  你看這京胡的琴弓,是産自中guo西域新疆的汗血寶馬的馬尾彙集而成。這柄琴弓,新的時候,有整整200根白se馬尾,隨著時間的流逝,它只有100根了。可是它的弓力依然不減,拉起它,就好像聽到了西域奔騰的馬蹄聲……

  再說這拉琴時用的松香,來自原始森林千年古松流出的松脂。它是松樹的眼淚。對于那些最老的松樹來說,簡直就是它們的骨髓……

  你再看,這琴筒是用靈蛇的皮包繞而成。它像征著琴聲的詭谲與靈動。這是人和天地對話的翻譯。可不要小看了蛇,上帝對人的心思,就是蛇最先發現的……”

  我靜靜地聽著這些話,它像從一個老樹洞裏發出的啄木鳥聲,錐入我柔弱的心房。

  我把琴在tui上放好。方老躺在chuang上遙控:“你左手cao琴,右手持弓,對,好。就像這樣拉……”

  我用那把有100根銀白馬尾的弓子,碰了蠶絲做成的弦一下。京胡回應我的是極其粗鈍的呻吟。

  “哇,太難聽了!”我不由叫起來。

  方老面露不悅之se,但他還算耐心地說:“不要著急。我剛開始拉琴的時候,聲音也很難聽。那時我剛滿7歲,我的祖父說,你聽啊你聽,你別以爲京胡是死的,它裏面蘊藏著那麼多的動物與植物的靈魂,你拉動琴弦,它們就會對你說話。我卻一點也聽不出來。後來,在一個充滿了青草氣味的夜晚,我在月亮下拉琴。突然,我聽到了,三山五嶽江河湖海的聲音一齊在我的耳邊響起來了,無數生靈在對我傾訴,人的生命是有限的,當我們有形的身ti,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以後,我們也許會變成一根竹子,一把蠶絲,繼續對著大自然訴說我們的秘密……”

  老人說得很神往,但我無法與他共鳴。我爲難地說:“我不會拉京胡,恐怕ti會不出樂器的神韻。”

  方老仄著身,輸液的膠皮管有一瞬因他ti位改變而彎曲,葯液停止了流動。他熱心地教誨著:“再試試。動作輕一點,再拉一下……”

  盛情難卻,我用馬尾碰了一下另一根弦。

  一聲高亢的噪音,像初學打鳴的小公ji,裂帛樣迸出來。

  方老恨鐵不成鋼地說:“虧你還是大學生呢,怎麼這麼笨!你要用心去感受樂器,不能像用警棍一樣生硬!”

  我在家是個jiao女兒,在學校是個好學生,從沒有人這樣斥責過我。我委屈萬分地嚷道:“我說過不會樂器,你爲什麼非要逼我學這個破京胡?我是個大學生,不是演員!我是來陪伴你的,不是來當你的撒氣桶的!你不但肺有毛病,我看精神也有毛病!”

  老頭愣了一下,好像沒有料到我會這樣激烈,他想緩和氣氛,說:“我是爲了你好啊。一個秀氣的女孩,爲什麼要變得這樣凶惡?”

  他的話使氣氛更加緊張。我恨恨地說:“我醜不醜你管不著。你少cao點別人的心,管好你自己到了晚期的癌症吧!”

  話剛一出口,我就知道我錯了,但已無法挽回。

  “你……你怎麼能這樣……對我說……話?”他哆嗦著問。

  年輕人就是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也不會當面把頭低下。我說:“我再也不想跟你學什麼倒黴的京胡了!”奮力把京胡丟在chuang上。

  京胡暗啞地慘叫著,幾根斷了的馬尾,像憤怒的胡須在空中飄蕩。

  老頭反倒平靜了,冷峻地說:“你不要摔壞了我的胡琴,那是汗血的馬尾,你賠不起!你不要自以爲年輕,就可以傲視一切。現在,我先走一步。將來,你也要走這一步。當你我都不在這個世界上的時候,這把京胡還會發出悅耳的聲響。小姑娘,你不信嗎?你也會有老的一天,你也會有死的一天!”

  我的眼淚撲簌簌掉下來。

  門開了,護士走進來說:“怎麼了?我好像聽到有吵鬧的聲音?”

  我不知怎樣回答,側過身掩飾著說:“啊,沒有什麼。我們只是在談談琴。”

  方老不配合我,歪著脖子,忿忿地說:“不,不是沒什麼,是有什麼。你們請來的這位小jie,她可不是什麼志願者,她是極不情願到這裏來的。我知道,我活不了多少天了,在我最後的日子裏,我想多看太陽少看yin天。可這個哭喪著臉的女孩,比黃梅雨還糟糕,只能使我的心情更加郁悶。我不要她來照顧我,我完全能照顧好自己,你們讓她走吧,我再也不想見到她這張臉了,冷冰冰的沒有一點笑容。再也不想聽到她的聲音了,她不會說出一句使人高興的話來。”

  護士像哄小孩子一樣地對他說:“方老,您消消氣。”一邊向我丟了一個眼se,悄聲說:“杜鵑,我們先出去一下。”

  我剛想對護士解釋,她說:“姑娘,甭說,我猜得出來是怎麼回事。甭往心裏去,也甭難過。我們見得多了,錯在這些快死的人。可人一要死,就先占了三分理。看在我們還要比他們多活好些年的份上,別跟他們一般見識。我知道你受了委屈的。”說著還qin切地拍了拍我。

  我賭氣地說:“哼,他不願見我,我還不願意見他呢!”

  護士歎了一口氣說:“他們都是摸了閻王鼻子的人,就原諒了吧。”

  我不說話。

  回學校的路上,姜麒問我怎麼面容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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