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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血馬尾

第2小節
畢淑敏作品

  [續汗血馬尾上一小節]段子簡直門外漢。”

  方老懷疑地說:“不會唱京劇?不能吧?京劇是我們的guo劇,你要真不會就更得學了。”

  我滿懷憐憫地看著他,心想一個人要是熱愛他的行當,就會把它當成恒星,以爲全世界都是圍著它旋轉,太可憐。這個人要是再老了病了,還這樣孜孜不倦地說教,就更可憐了。我想說,不會京劇算什麼呀?有學它的功夫,我還不如背幾個外語單詞呢!但我動了側隱之心,不願在這個問題上爭論不休。就說:“我們換個題目吧,除了京劇,別的都行。”

  方老一下子很失望,似乎比我同他爭論還讓他接受不了。他喃喃自語說:“說點別的?說點什麼呢?”我們就這麼呆呆地坐著,像一老一少的泥人。我並不覺得太難受,默默地想其它的心事。他是這裏的主人,而我不過是匆匆的過客。

  過了一會幾,方老突然像換了個人似的開朗起來,大聲說:“好,說點別的。杜鵑,你給我講一個笑話好嗎?”

  我不由得怨自己,這真是燒香引出鬼來了。講笑話?我最不喜歡的事就是講笑話了。那純粹是無聊的人們爲了消磨過多的時間,編造出來的庸俗佐料,恰和我的天xingshui火不容。我冷冷地說:“方老,請原諒,我從小就不會講笑話。”

  也許不該對一個垂危的老人這樣淡漠,但我更尊重自己的意志。我希望他能就此打住。

  他開始劇烈地咳嗽,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咳得這樣厲害,青筋暴跳,雙眼充血,每一聲都像風幹了100年的枯柴驟然斷裂。我嚇得不知如何是好,正想像電影裏的丫環那樣給他捶捶背,沒想到他突然噤了聲,好像被一雙無形巨手半空中抓住了咽喉。我慌得要喊護士,沒想到他又喘過氣來了,嘴一張,很光滑地吐出了一塊血團。然後一切風平lang靜。

  我半張著嘴,很受了驚嚇。方老顧不得拭淨嘴角的血絲,微笑著說:“沒什麼,好……好了,你不講,那麼,我……給你講……一個笑話吧。”

  我驚魂未定,戰戰兢兢地說:“您還是休息吧。”

  沒想到他強硬地說:“不,我願意給你講。聽了我的笑話以後,你也許會露出一個笑容。”

  我沒有辦法攔他,就說:“隨您的便吧,您願意講就講好了。”心想就是侯寶林再世,我也不會笑的。

  方老自顧自地說起來:“從前,有一個人要死了,大家都很爲他悲哀。他說:你們不要這樣爲我難過,死是一件很快活的事啊。別人說,你怎麼知道的呢?他說,假如我們到一個陌生地方去旅遊,如果那個地方不好,我們就會很快地跑回來。要是那個地方風景優美,我們就會一直呆下去,是不是呀?別人說,是這麼回事的。那人就說,那你見過一個人從死亡那邊回來了嗎?這說明那一定是個好地方……好地方……哈哈哈哈……”他放聲大笑,眼淚都甩了出來。

  我愣怔地看著他,比他剛才劇咳的時候還要感到恐怖。一個得了不治之症的人,他要哭,才是正常的,才會得到人們的同情。他如果開懷大笑,就有一種魔鬼的氣味。我感到臉上的肌肉像剛出shui的活魚一樣惶惑地跳起來。

  他笑得歪著嘴說:“社鵑,你爲什麼不笑一笑?這個故事是多麼的幽默啊。你的笑容爲什麼那樣吝啬?!你的父母難道沒有教給你微笑嗎?”

  他的話激惱了我。一個人要死了,可以得到人們的同情,但這同情不是無限的。我決定反駁他。

  我直視著他的眼睛說:“告訴您,我一點也不覺得這個故事有什麼好笑的。這是哲學上的偷換概念,死亡是一個單向通道,所有走過去的人,都沒有可能再回來……”

  突然,我頓住了。對一位瀕臨死亡的老人說這種話,盡管它事出有因,盡管它正確無誤,也還是太殘酷了。我在內心深chu打了一個寒戰,趕快掩飾地扭轉話題“……方老,我幫您加一件yi服吧,我看您很冷的樣子……”

  他全然沒有了朗笑時的氣概,像稻草人一樣,軟弱地垂著頭。

  “不,我的身上不冷,只是心裏冷。我不是小孩子,要是冷,我自己會加yi服的。”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門開了,護士推著治療車走進來,說:“方老,要輸液了。您躺好,千萬不要動啊。”

  老人順從地躺下,伸出嶙峋的手臂。上面滿布針眼,像是被一種滿身釘耙的奇怪兵器所傷。我不敢再看,把眼睛移向窗外,窗外是一棵槐樹,樹上綴著銀耳環似的白花。

  我聽到輕微的金屬聲,然後是護士說:“哎呀,對不起,方老,沒紮進血管。讓您受痛苦了。”

  方老好像全然沒有知覺,穩穩地說:“不要緊。這不是你的技術不高,是我的胳膊有問題。它已經紮了太多的針,像鞋底子,到chu都是窟窿了。這不怪你。”

  那個護士連紮了好幾針,當針頭在因爲淤血而呈紫藍se的皮下蛇行的時候,我的心像刺猬一樣豎起硬刷,可方老仍然帶著甯靜的微笑,我懷疑是不是他的痛覺神經已經麻痹了……

  護士總算紮進去了。她對我說要到別的病房去一下,請我幫忙照看輸液瓶。

  又剩我和孤獨的老頭了。單調的輸液shui滴聲響著,好像這屋裏還有另一顆心髒在跳動。

  方老仰面看著天花板說:“杜鵑,外面的馬路上是不是有很多的人,有很多的車啊?”

  我並不是成心敷衍他,只是街上的人和車以前有多少,我沒注意過。就說:“還和以前差不多吧。”

  停了片刻,他又問:“杜鵑,外面的天氣是不是已經很熱了?我看你穿了裙子,可我總覺得一天比一天冷了。”

  我說:“快到夏天了,當然是一天比一天熱了。”

  我只是按照我的習慣說話,老人卻明顯地懊喪。但他像個不倒翁似的,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又站了起來。他說:“杜鵑,你聽………

  除了輕微的shui聲,房間像墳墓一樣甯靜。

  我輕聲說:“聽什麼?……我什麼也聽不到啊?”

  他猛地火起來,說:“你比我年輕多了,怎麼會聽不到?”沒等我作出反應,他的眼睛又現出神秘的光彩,說:“你聽這輸液瓶裏葯shui濺落的聲音……這一聲是‘上’音,那一聲是‘尺’音……仔細聽……”

  我真的聽不出來,單調的shui泡破裂聲音,這一聲同那一聲沒有區別。

  方老對我是徹底灰心了。我想,這樣也好,讓我們都安靜一會兒吧。他眯起眼睛,好像睡著了。

  我的精神剛松弛,他又出新的提議:“杜鵑,你能幫我拉一段京胡嗎?我躺在這裏,一動也不能動。真想聽聽京胡的聲音啊。”

  我很幹脆地拒絕了:“這樂器我可不會拉,我甚至都沒仔細看過它。”

  我想他會傷心的,沒想到他興致勃勃地睜開眼睛說:“那我正可以教你啊,不然你一直坐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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