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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楊木鼻子

第2小節
畢淑敏作品

  [續白楊木鼻子上一小節]象一件小型樂器。

  我們都圍過來觀看小茶的鼻子,包括她本人。

  “我打算把它栽上去。”教授征詢地望著我。

  人有時候問詢別人,並不是爲了得到答案,只是要堅定信念。

  這是一個玄妙而充滿風險的主意。如果栽上去的鼻子感染,不但得象未人活的枯樹一樣拔出來,而且xing命難保。

  “沒有鼻子,除了影響美觀,妨礙並不太大。”我委婉地表示自己的意見。五官之中,除了耳廓,就數鼻子沒用了。

  “可人是一個整ti,人應該是完美的……”教授注視著黑洞說。

  “您老若是能給她把鼻子再接上去,我給您老打雕花的五鬥櫃……”老姜虔誠地央告,一眼瞥見我這個反對派:“給您也打一個……”

  只有小茶沒說話,仿佛這事與她毫無關系。

  “准備器械。”教授簡潔地對我下達命令,口氣不容置疑。

  我們通宵達旦地手術,細節我已記憶不清。我非常想看看那塊使我們耗費了如此巨大精力的刨刃,究竟是怎樣獰厲而刻薄。一個愚蠢木匠舉手之勞,害得我們付出百倍千倍的時間與汗shui。教授的技術精巧娴熟,我想任何一個偉大的雕塑家都要甘拜下風。他面對的材料是模糊的血肉,他把所有的血管神經都接洽得天yi無縫。老姜在電光石火般一瞬中的破壞,終于被教授(當然也包括我)慘淡經營地修補起來。現在,只剩下最後一道工序了——將薄薄的表皮縫合到臉模上。我們碰到了幾乎不可逾越的障礙,沒有合宜的縫合線。小茶的皮膚極細膩潔白,所有的絲線都嫌太黑太粗。

  “就這樣吧。鼻子能長上去就很不錯了,沒有人挑剔黑和白。”我的白se手術服下扭動著僵硬如鐵的腰頸,長時間俯身cao作,即使在無影燈下,我看所有的線條也都成爲重影。助手如此,擔任主刀的教授,其疲累可想而知。

  “如果是這樣,她的鼻翼周圍會遺有一圈密集的雀斑……不!只差這最後一層,我要完美……盡量完美……”教授喃喃自語。

  他摘下自己壓得很低的白帽子,露出光潔如月的禿頂,四周還殘存著幾根銀絲般的白發。教授叉開五指,梳理他的白發,平均每個指縫不到一根,他很心痛地遲疑了一下,然後猛地一用勁,把白發拔下來,泡進消毒液。

  現在,教授的頭顱是大一統了,光可鑒人,顯露出巨大的前額和高聳的枕鄰。在這兩塊隆起的頭骨之下,是人類智慧最密集的腦葉。

  泡在消毒液中的白發,婉蜒伸展,象一條條閃光的小路。

  小茶的鼻子被教授的白發,固定在她自己的臉上了。渾然一ti,宛若天成。

  任何天然的東西,終免不了瑕疵。小茶的鼻端有一粒小痣,其狀如一只小小的蚊蟲。教授爲她做了修正。小茶的鼻子,現在堪稱人世問最傑出的鼻子了,造化之靈加鬼斧神工,精妙絕倫,無以複加。

  我天天去看小茶的鼻子。它高貴優雅,象浮出海面的一段象牙,閃著晶瑩的光潤。經過它共鳴過的小茶的聲音,柔美動聽。

  小茶自然很高興,時常把手掌擋在面前,無端地微笑。只有我知道,她手心裏有一片小小的鏡子。有時也會把鏡片胡亂扔到松軟的chuang上,顯出莫名的憂郁。

  認識小茶的人,都說她比以前更漂亮了。老姜的態度卻令人莫名其妙起來。他非但不再提起雕花的五鬥櫃(當然我和教授都不會接受這種饋贈,但收不收同給不給是兩個範疇),而且雙眼不時露出凶狠的敵意。對小茶倒是很好。因爲鼻子做手術,嘴的活動大受影響,老姜就給小茶包極小的餃子,喂給她吃。餃子只有拇指蓋大小,令人想到他做木匠的手藝也一定精良。

  這真是一對古怪的男女,我開始打聽他們的身世。如果教授知道,一定會斥責我。他是只認病不認人的。我還沒有老練到他那種程度,對病和對人同樣感興趣,更不用說擁有這樣一只美麗鼻子的漂亮女人了。

  事情簡單到今人遺憾。好漢沒好妻,賴漢娶仙女。不知是出于政治還是經濟原因,年輕貌美的小茶嫁給了醜陋的老姜。姜木匠夜以繼日地爲人打家具,爲小茶添置許多yi物,小茶卻不願爲老姜添一個孩子。終于有一天,當老姜手提斧鋸外出而歸的時候,看到一個高大俊俏的小夥子,正在吻小茶鼻梁上的那顆痣,于是……

  這故事遠沒有書本上舞臺上纏綿绯側,但因爲活生生發生在眼前,我還是很關切它的結尾。

  “爲什麼單要剃鼻子?在臉上劃幾刀不是也可以麼?”有人問木匠。

  我覺得這問話很卑鄙。小茶那張美妙絕倫的臉龐,若是被亂刀劃破,縱是教授再巧奪天工,恐怕也難以完壁歸趙,這不是唯恐天下不亂嘛!

  “沒有鼻子的女人,比老母豬還要醜。別人不要,我不嫌。家中就太平了。”姜木匠很憨厚地答道。

  教授對這一切都不知曉,每天只是很認真地觀察鼻子,好象那是他檀下的一株珍稀植物。鼻子很爭氣,長得結實挺拔,欣欣向榮。我想把小茶的病曆整理成資料,投往醫學雜志發表。這是外科史上一例罕見的鼻子再植成功病例。

  教授擺擺手:“不忙,再看一段時間。醫學追求完美,更追求長久。不是急功近利的事情。”

  鼻子也象家用電器,有保修期嗎?我悻悻然,又不得不服從。

  小茶出院了。用極清亮極柔美的聲音同我們說:“再見。”想起她入院時那毒蛇般的嘶鳴,你會覺得鼻子對于音se比對于美觀要重要百倍。

  老姜什麼也沒有說,頭也不回地走在前面,好象怕小茶找不到回家的路。

  小茶沒有再來。連例行的追蹤複查也沒有來。有人說她的鼻子長得很好,同老姜也過得可以,只是還沒有孩子。

  我再次想把這病例報道出去,教授依舊不慌不忙:“要注意遠期效果。我們一定要qin眼看一看病人的恢複情況,而不要匆忙下結論。”

  隨時留有充分的余地,也許是成熟醫生和實習醫生最大的區別。

  看來只有哪天到小茶家去一趟了。我一定要看看刨刃,用手指試一下它的鋒利程度。

  這件事一直拖延著,教授很忙。

  一大深夜我值班,樓道裏突然響起急驟的跑步聲。

  醫院裏是不可以隨便跑的,尤其是深夜。

  只有一個例外,那就是有了極危重的病人。

  急診室衛坐著一對男女。女人戴著大口罩,面目表情不清,端然坐著,雙手順在夾緊的兩膝之中,腳尖恭順地並在一chu。那男人幹癟瘦削,眉頭緊皺,嘴角翁動,兩眼通紅,象條被刮掉鱗的金魚。

  這是小茶和老姜。

  老姜很熟練地解開口罩。

  我已經是見過一些世面的醫生了,終于沒讓什麼聲音從嘴裏發出來。

  口罩下又是一個巨大的黑洞!

  一切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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