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的出口是菜場,像一片泥濘地難于穿越。那些芹菜白菜茄子蔥子擠擠壓壓從車上倒下,壘在菜池裏,沒幾天功夫就發酵腐爛變成垃圾,在卡車運走之前,地面的菜漬便一片泥濘。
老街百十年間沒出過什麼人物。男人們大都像從車上倒下的菜們,墜落人世就蔫不遛秋黯然無澤,這種開始似乎已經昭示著某種結束。
在老街,唯有阿華曾鮮亮一時。他讀完高中,二胡拉得極好,在財貿文工團坐首席交椅,那時雖說也守著菜攤,但前途卻難以限量,因爲這樣的文藝人才大都會調進機關或工會。 我記得那時每當黃昏來臨的時候, 他家窗口便會飄出《賽馬》《趕集》《三門峽暢想曲》,那些旋律有如絢麗的晚霞在老街上空飄飛,美妙至極。
阿華住在我家附近的樓閣上,樓閣用幾根楠竹支撐著,許多年前就叫做危房一直支撐至今。樓閣外砌了一堵砌牆,塗著鵝黃,有如舞臺上的幕簾,通往樓閣的門開在黃牆旁邊,又小又窄。阿華每天清晨從小門彎腰鑽出,就像演員從幕後來到前臺一樣,具有某種造型亮相的意味。他總是先抖擻一番,伸臂,擴
,收腹,轉
,然後眺望街口那長長的買菜隊伍。那時還沒有農民菜攤,那些年輕漂亮的女人總是在他的攤位前排起長隊。這一景觀除了他長得英俊挺拔多才多藝,還在于他具有大家氣度,每次稱菜秤杆都會向上翹飛。這個動作在許多忌妒阿華的人看來卻暗藏交易抑或是在獻媚勾引。那時,老街的女人們手中也握有緊俏的手表皮鞋和紅燈牌收音機,她們經常拎著這類東西從黃牆旁邊的小門鑽進去。于是,男人們特別是暗戀著其中某個女人的便會感到揪心的疼痛。
然而,黃牆後面從沒發生什麼故事,那些捎著東西去的女人沒有一個是空著手出來的,阿華人品極正派,況且根本看不上老街的女人。我上學時經常看見那些年輕漂亮的女人從他手中接菜的當兒身子便靠了過去,阿華對那些豐滿柔軟的身子無動于衷,沒有任何諸如用胳膊磨蹭一下的小動作。這一情景使老街的男人們無不爲之感歎,說阿華的日子真是過到人生最精當之了。
人是最不可思議的。許多事在本該發生的時候不發生,偏要于不該發生的時候發生。就像鮮嫩靈的菜不急于出手,非得等到蔫萎幹黃時剝去皮兒賤價賣掉。
阿華三十多歲才結婚。那時,菜場旁邊出現了農民的攤。農民打早從地裏摘下瓜菜,一趟兒挑進城,瓜黃蔥綠茄紫椒紅,異常鮮亮。阿華守著的營菜場變得像一只過時的標本無人問津。那時,阿華時代的那些姑娘們大家嫁出老街,留下的也成了他人之婦。新成長的在打望阿華時就像打望蔫不溜秋的老白菜,她們從上輩那裏聽到阿華的過去時只是聳聳肩撇撇嘴而已。阿華的女人長得很醜,據說是
隊時認識的。那女人臉上有幾顆深凹的麻窩,菜場守夜的張伯說,他第一眼看見那女人就斷定日後她會設置陷井,猶如她臉上的麻窩一樣。老街的人說阿華是挑過了頭,老街裏曾有個極漂亮的姑娘追了他多年,每逢文工團演出那姑娘都要前去觀看,在一次突如其來的夜雨中,那姑娘撐開了准備多日的花邊小傘,然而阿華卻只讓她捎帶琴盒,自己則置身傘篷之外。
黃牆前面的空地擠滿了菜筐籠魚盆,阿華從小門出來再也沒伸臂擴
之類的抖擻了,結婚後的阿華一下變得黯然無澤,像那是一道門檻,跨過去就迫近衰老。他整天萎縮在菜堆裏,工作服被發酵腐爛的菜漬弄得昏天黑地,眼神時時發愣,然後莫名其妙地起身去
龍頭洗手。每每看見阿華,我心裏都異常難受,阿華是我童年的偶像,他那高大挺拔的身軀和難以達到的純正品質像一面輝煌的旗幟在老街獵獵飄揚。
我一直在想,阿華不應該是這樣的結局,他應該發生點什麼事。
果然有一天,阿華以嶄新的形象出現在黃牆前,他將臉刮得光光亮亮,穿一件灰t恤衫和
磨牛仔褲,極其潇灑。人們大吃一驚,屈指算來,他應該四十出頭,但實際看來卻只有三十來歲。男人的這個年齡彈
極大,活的是一種裝飾與精神。阿華從小門鑽出來,像許多年前那樣伸臂擴
收腹轉
抖擻一番,神態和動作很有些複出的意味,只是動作不如以往那樣剛勁有力充滿韻律,因爲久不抖擻,胳膊腰身都顯得有些僵硬。黃牆前的菜農菜販大都以防範的眼光望著他,驚駭于他那雙猛然伸出的手。那雙手裂口縱橫交錯,有如震後的地貌。這是他經常洗手的結果,他不洗手那麻臉女人就不許碰她。阿華在寒冷的冬天洗手也頻繁而持久,仿佛不是在洗手而是在沖刷身外之物。除了那雙手,老街的人都說,過去的阿華回來了,不僅英俊潇灑,更多了一份成熟的男
魅力。
阿華首先將他分管的被菜漬弄得泥濘不堪的地段沖洗得幹幹淨淨一塵不染,在黑乎乎的菜池內外鑲上潔白的瓷磚,然後將蔫搭搭的芹菜窩筍大蔥瓢白一一擇理,剝去枯黃蔫萎的外層,亮出澤豔麗的蕊莖。于是,他攤前又開始熱鬧起來。這一切發生在他女人離家遠走和另一個女人出現在他生活裏之後。
那女人是個外來的女人,因住房拆遷暫時搬到老街據說是她一個遠房戚的家中。那女人在京劇團唱戲,團裏沒戲可唱便出來開了個餐館。她是怎樣發現阿華的不得而知,也許是于一次無意的彩購中阿華將秤杆弄得向上翹飛。實際上這個動作沒有絲毫獻媚的意味,它自然天成貫穿于阿華二十多年的賣菜生涯裏,況且那些菜不及時賣掉就會發酵腐爛,與其當垃圾運走不如多給些于買主,這對旁邊的菜農菜販也是一種競爭,是
營的優勢。這個不經意的動作肯定會使那女人的眼光在他身上停留一會,于是便認出他是當年財貿文工團的首席二胡。之後,那女人便只去阿華的菜攤了,之後,阿華就變了一個人。
老街的人都從他倆身上看出了某種異常,老街的人對阿華的態度已經完全轉變了,都希望他與那個女人發生點什麼,說,阿華你可得把握住機會,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那女人常去阿華菜攤閑聊,看不出她的實際年齡,皮膚細膩光潔,頭發一會兒盤曲在頂像端莊娴淑的大家閨秀,一會兒漉漉地披撒在肩宛如天真
漫的純情女子。那女人望著阿華眼波便不停地蕩漾,不知道這種蕩漾是愛的流露還是一種職業習慣,就像阿華的秤杆向上翹飛一樣。那女人對財貿文工團的情況極熟,說財貿文工團的許多人都認識,說文工團解散後某某去了舞廳某某在炒
做期貨生意。那女人大惑不解地問阿華,你還在守望什麼? 阿華說,二胡能派什麼用場。舞廳需要吉它貝斯電子琴。那女人歎了一聲說,這個世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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