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煩惱人生上一小節]想得罪鄰居,鄰居是好得罪的麼?印家厚憋得慌,提著雙拳正要出去,後邊響起了草紙揉搓聲,他的都軟了。
返回衛生間,印家厚的臉盆剛好輪到,但後邊一位已經跨過他的臉盆在刷牙了。印家厚不顧一切地擠到池前洗漱起來。他沒工夫講謙讓了。被擠在一邊的婦女含著滿口牙膏泡沫瞅了印家厚一眼,然後在他離開衛生間時揚聲說:“這種人,好沒教養!”
印家厚聽見了,可他希望他老婆沒聽見,他老婆聽見了可不饒人,她准會認爲這是一句惡毒的罵人話。
糟糕的是兒子又睡著了。
印家厚一疊聲叫“雷雷”。一面點著煤油爐煮牛,一面抽空給了兒子的屁
一巴掌。
“爸爸,別打我,我只睡一會兒。”
“不能了。爸爸要遲到了。”
“遲到怕什麼。爸爸,我求求你。我剛剛出了好多的血。”
“好吧,你睡,爸爸抱著你走。”印家厚的嗓子沙啞了。
老婆掀開毛巾被坐起來,眼睛紅紅的。“來,雷雷,給你穿新
服。海軍衫,背上沖鋒槍,在船上和海軍一模一樣。”
兒子來興趣了:“大蓋帽上有飄帶才好。”
“那當然。”
印家厚向老婆投去感激的一瞥,老婆卻沒理會他。趁老婆哄兒子的機會,他將牛灌進了保溫瓶,拿了月票、錢包、香煙、鑰匙和梁羽生的武俠小說《風雷震九州》。
老婆拿過一筒檸檬夾心餅幹塞進他的挎包裏,囑咐和往常同樣的話:“雷雷得先吃幾塊餅幹再喝牛,空肚子喝牛
不行。”說罷又扯住挎包塞進一個蘋果,“午飯後吃。”接著又來了一條手帕。
印家厚生怕還有什麼名堂,趕緊抱起兒子:“當兵的,咱們快走吧,戰艦要啓航了。”
兒子說:“再見。”
老婆說:“雷雷再見!”
兒子揮動小手,老婆也揚起了手。印家厚頭也不回,大步流星彙入了滾滾的人流之中。他背後不長眼睛,但卻知道,那排破舊老朽的平房窗戶前,有個燙了窩般發式的女人,披了件
服,沒穿襪子,趿著鞋,憔悴的臉上霧一樣灰暗。她在目送他們父子。這就是他的老婆。你遺憾老婆爲什麼不鮮亮一點呢?然而這世界上就只有她一個人在送你和等你回來。
機會還算不錯。印家厚父子剛趕到車站,公共汽車就來了。
這輛車笨拙得像頭老牛,老遠就開始哼哼叽叽。車停了,但人多得開不了門,頓時車裏車外一起發作,要下車的捶門,要上車的踢門。印家厚把挎包挂在前,連兒子帶包一齊抱緊。他像擂臺上的拳擊手不停地跳躍挪動,觀察著哪個門好上車,哪一堆人群是容易沖破的薄弱環節。
售票員將頭伸出車窗說:“車門壞了,壞了壞了。”
車啓動,馬路上的臭罵暴雨般打在售票員身上。罵聲未絕,車在前面突然煞住了。“嘩啦”一下車門全開,車上的人帶著參加了某個密謀的詭笑沖下車來;等車的人們呐喊著憤怒地沖上前去。印家厚是跑月票老手了,他早看破了公共汽車的把戲,他一直跟著車子小跑。車上有張男人的胖臉在嘲弄印家厚。胖臉嘬起嘴,做著喚牲口的表情。印家厚牢牢地盯著這張臉,所有的氣惱和委屈一起膨脹在他裏頭。他看准了胖臉要在中門下,他候在中門,好極了!胖臉怕擠,最後一個下車,慢吞吞好像是他自己的車。印家厚從側面抓住車門把手,一步蹬上車,用厚重的背把那胖臉抵在車門上一擠然後又一揉,胖臉啊呀呀叫喚起來,上車的人不耐煩地將他扒開,扒得他在馬路上團團轉。印家厚緩緩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車下的一切甩開了,擡頭便要迎接車上的一切。印家厚抱著孩子,雖沒有人讓坐但有人讓出了站的位置,這就夠令人滿意了。印家厚一手抓扶手,一手抱兒子,面對車窗,目光散淡。車窗外一刻比一刻燦爛,朝霞的顔抹亮了一爿爿商店。朝朝夕夕,老是這些商店,印家厚說不出爲什麼,一種厭煩,一種焦灼卻總是不近不遠地伴隨著他。此刻他只希望車別出毛病,快快到達江邊。
兒子的願望比父多得多。
“爸爸,讓我下來。”
“下來悶人。”
“不悶。我拿著月票,等阿姨來查票,我就給她看。”
旁邊有人稱贊說這孩子好聰明,兒子更是得意非凡,印家厚只得放他下來。車拐彎時,幾個姑娘一下子全倒過來。印家厚護著兒子,不得不彎腰拱肩,用力往後撐,一個姑娘尖叫起來:呀——流氓!印家厚大惑不解,扭頭問:“我怎麼你了?”不知哪裏話說:“摸了。“
一車人都開了心。都笑。姑娘破口大罵,針對印家厚,唾沫噴到了他的後頸脖上。一看姑娘俏麗的粉臉。印家厚握緊的拳頭又松開了。父想幹沒幹的事,兒子倒幹了。兒子從印家厚兩
之間伸過手去朝姑娘一陣拳擊,嘴裏還念念有詞:“你罵!你罵!”
“雷雷!”印家厚趕快抱起兒子,但兒子還是挨了一腳。這一腳正踢在兒子的傷口上。只聽雷雷半哀半怒叫了一聲,頭發豎起,耳朵一動一動,撲在印家厚的肩上,啪地給了那姑娘一記清脆的耳光。衆目睽睽之下,姑娘怔了一會兒,突然嘤嘤地哭了。
父子倆獲得全勝下車,兒子非常高興,挺收腹,小屁
鼓鼓的,一蹦三跳。印家厚耷頭耷腦,他不知爲什麼不能和兒子同樣高興。
上了輪渡就像進了自家的廠,全是廠裏的同事。
“嘿,又輪到你帶崽子了。”
“嗯。”
自然是有人讓出了座位。兒子坐不住,四都有人叫他逗他。廠裏一個漂亮的女工,剛剛結婚,對孩子有著特別的興趣,雷雷對她也特別有好感,見了她就偎過去了。女工說:“印師傅,把印雷交給我,我來喂他喝牛
。”
印家厚把挎包遞過去,拍拍巴掌,做了幾下擴運動,輕松了。整個早晨的第一次輕松。
有人說:“你這崽子好眼力。”
“嗯。”印家厚說。
“來,湊一圈?”
“不來。我是看牌的。”印家厚說。
一支煙飛過來,印家厚伸手撈住,用一叼,點上了火。汽笛短促地“嗚嗚”兩聲,輪船離開趸船漾開去。
打牌的圈子很快便組合好了。大家各自拿出報紙雜志或者下一只鞋墊在屁
底下。甲板上頓時布滿一個接一個的圈子。印家厚蹲在三個圈子交界
看三面的牌,半支煙的工夫,還沒看出興趣來,他走開了。有段時間印家厚對撲克瘾頭十足,那是在二十五歲之前。他玩牌玩得可精,精到只贏不輸,他自以爲自己總也有一個方面戰無不勝。不料,一天早晨,也就是在輪渡的甲板上,幾個不起眼的人讓他輸了。他突然覺得撲克索然寡味。贏了怎樣?從此便不再玩牌。偶而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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