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是五年前。
五年前的某一天,我早早醒了,知道還早得很,就仰面躺著,瞪著天花板。已經是暮春時節了,劍輝爲什麼突然對我說唉一冬無雪呢,當時不覺得有什麼蹊跷,聽了這句話沒吱聲就睡覺了。後來就出了事。出事之後,我一次又一次細細回憶劍輝的每個動作每句話,就發現這句話不對頭,越琢磨越不對頭,因爲劍輝總是在預感不妙的時候說些莫名其妙的話。我當時怎麼就那麼困呢?真該死。
老楚卻說沒什麼不對頭的。他說劍輝就是這麼一個人,她的思維呈跳躍狀態,說話老是出人意料。老楚在這大難關頭顯得格外笨蛋,手足無措,拿不出一個好主意,盡說蠢話。他說他很亂。他的什麼亂呢?他的妻子被無辜抓進了牢房,他不去奔走呼號,不去設法解救,卻只是皺著眉對妻的同事說對不起,我很亂。這種男人!沒血沒骨!可他的外表是這麼壯健。他的額角方正,充滿了不可屈辱的氣派。我曾暗暗地思慕著他,懷著混亂的羞恥心暗暗地思慕著我好友的丈夫,幾年的思慕在幾天之間煙消雲散了,我頓時覺得自己格外幹淨、磊落、松快。我對他說:“我來幹!”我把三個字吐得落地有聲。
我堅信劍輝是無辜的,我太了解她了。她是個能幹的醫生。千裏馬也有失蹄的時候,她也許有失誤,但她沒有玩忽職守。她不能戴上玩忽職守罪的罪名,我堅信這一點。
事故發生後,劍輝暫時停止了工作,成天在小辦公室裏寫事故經過和思想認識。寫了在科裏念,念了又重新寫,院長和科主任都希望她一步步提高認識。
可有一天劍輝突然被公安局帶走了。
這事弄得全院沸沸揚揚。我上班碰上的第一個人就用一種很特別的口氣告訴我:“李大夫被捕了!”
被捕?
聽起來似乎回到了戰爭年代。
我一口氣爬上三樓,拼命敲那間小辦公室。我把全科的人都敲出來了。
“你冷靜一些!”科主任搖著我的肩說,“你要冷靜一些。李大夫是被捕了,但也許壞事變成好事,法律比什麼都公正。我們要相信法律。”
“不!不!”我說。一團火熱的悲憤壅塞在我心裏,逮捕對一個無辜的人來說就是莫大的侮辱。
同事們圍著我,眼睛不眨地望著我,好像望著一個虎口險的人。我明白他們的想法,那個夜班本來是我的,劍輝爲我換的班,既然劍輝都沒能避免那場事故,那就誰也避免不了。劫數已定,就看哪個人碰上。這就叫玩忽職守嗎?
李護士長過來驅散了人群,對我說:“你回宿舍休息去吧。別在這裏瞎激動,讓人看笑話。”
院裏有許多人幸災樂禍,這我知道。正因爲如此我才倍覺劍輝的冤枉。
我跑到區法院刑庭辦公室,劈頭就問:“勞駕,請問誰辦李劍輝的案子?”
一個瘦小蒼黃的年輕人夾著一支燃燒的煙,他用一根指頭頂了頂法官的大蓋帽,嚴肅地反問:“你有情況反映?”
我說:“是的。”
他啪啪撚了兩記響指,應聲過來了一個更年輕的小青年,當然也穿著法院製服。小青年拿了紙和筆坐在旁邊。
法官說:“說吧。首先介紹你自己的身份。”
這下我明白他的身份了。我說:“你們憑什麼逮捕李劍輝?憑哪一條哪一款?”我嘩嘩地翻著剛從新華書店買來的《司法手冊》,說:“受逮捕的人必須具備以下條件:一、主要犯罪事實已經查清:你們查清了什麼?連我這個始終的現場目擊者你們都沒有調查過!二、可能判徒刑以上刑罰;這就是說你們已經准備判她徒刑了?”說到這裏,我垮了,淚
呼啦一下流出來。
“胡鬧!”法官說。
我很響地合上書,把它擲向他。他慌慌張張接住《司法手冊》,聲俱厲,說:“胡鬧!”
小青年站起來大聲說:“這裏是司法機關,我們這裏是有法警的!”
“你們太不講道理了!”我叫道,“李劍輝不可能玩忽職守,你們應該全面了解她——”
“法警!”
我七竅生煙。法警怎麼著?強行趕走一個來講道理的人嗎?那我去哪兒討公道?
“李劍輝沒有玩忽職守,我當時在場!”
“法警!”
一個法警沖進來,提著電警棍逼視著我,說:“看在你是一個醫生的份上,我客氣地請你出去。”
“如果我不呢?”我說。
我忽然想豁出去算了,和劍輝一塊兒坐牢,免得一輩子負疚一輩子在人前不能擡頭。
一個女法官到法警和我之間,遞給我一杯開
。
“大夫,你要冷靜一些。醫生應該是最能面對現實。逮捕人是通過一定法律程序決定的,不是哪個法官的一句話呀。”
她有一雙爲妻爲母的善良眼睛,我的眼淚再次湧了出來。我說:“我能見見李劍輝嗎?”
法官說:“不行。開庭審判之前人犯不得與任何朋好友見面。”
現在我相信他的話就是法律,我絕望得不敢再看他一眼。
女法官送我出來,告訴我現階段只有律師可以見被告,當然要是被告請了辯護律師的話。
我和老楚商量請律師的事。老楚說:“一定要請嗎?我是說請了有用嗎?”
我說:“不知道是否有用。但現在那邊是堵鐵牆,只有律師才穿得過去。”
“怎麼請律師?”
“我也沒請過。”
“請個律師要花多少時間?”
“我去請吧。你支付費用就行。”我不想讓他連錢都不出。
“現在就要錢嗎?”
“當然!”
“要多少?”
“暫時給二百吧。”
老楚沈吟片刻,給了我二百塊錢。
李護士長說:“你真要管這事?”
“嗯。”
李護士長爲我抿了一撮耷拉的頭發。“患難見人心啦!”她說。她還悄聲告訴我說死者家屬有司法部門的熟人,醫院也有些人落井下石,千萬要當心。和法院打交道要適可而止,不要惹惱他們,她有個侄子曾被錯抓,因態度不好被打斷了肋骨,拘留了十五天。要記住好漢不吃眼前虧。
我說:“好的。”
原諒我。劍輝。我能做的只是爲你請律師。他們有法警,劫獄只是句開心話。只能到這一步。我無論如何也要爲你請一個第一流的律師。
李護士長介紹我讀讀美暢銷小說《天使的憤怒》,我說我沒心思,她硬塞進我的包裏。“在請律師的等待中讀讀。”她說,“這本小說可以當打官司的教科書,裏面寫的是一個女律師,非常非常能幹,打贏了許多官司,她的名字叫帕克。打官司的學問深奧著呢!律師才是行家裏手。但願你請到‘帕克’!”
在律師界輾轉了幾天,最後我來到精英荟萃的市律師事務所,准備請名氣最大的賈律師。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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