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一冬無雪上一小節]可你一上午上了幾分鍾的班?”
劍輝說:“我有事,你可以看其他醫生。”
“我不看其他醫生,我等的就是你。上次是你給我檢查的,這次我就是要等你!”
“謝謝你的信任。不過孕期檢查誰都行。”
“俏皮!俏你什麼皮!”孕婦哭嚷起來,“你有一點人道主義沒有?我要找你們領導!”
孕婦的丈夫一聽到哭聲就從外面竄了進來。
“你的什麼狗屁醫生!”他的唾沫紛紛揚揚撲到劍輝臉上,劍輝退一步他進一步。“我們請假丟了獎金來看病,你不看,你們這些沒良心的雜種!”
同事圍在劍輝身邊,一個個敢怒不敢言,幾個醫生小聲說:“回敬他一句,太氣人了!回敬他一句!”
劍輝說:“你才是雜種。”
“好哇,你再說一遍!你敢再說一遍!”
“你是雜種。”
科主任來了。當衆宣布扣劍輝本月獎金五元。科主任給病人賠禮道歉,要自爲孕婦檢查。那孕婦說:“我還是要她檢查嘛。”
科主任說:“李大夫。”
劍輝說:“我下班了。”
科主任小聲說:“劍輝,委屈一下吧,要是鬧到院辦,科室的紅旗就保不住了。”
劍輝只得給那孕婦檢查。劍輝一按她的肚子,她就惶恐地怪叫:“大夫,請高擡貴手,別報複我。”
一查看她的病曆,病史一欄裏醒目地記載著有癔病。一個患有癔病的女人沒事都會歇斯底裏發作,況且孕期。可因爲她這病,醫生就得扣獎金。
從此科裏就有了一句口頭語,說是:“要是我怎麼怎麼了就讓我碰上癔病。”這句話很快在全院流行起來。
盡管醫生不是劍輝最理想的職業,但她的素質卻是一個真正醫生的素質。
在武漢醫學院上學時,劍輝的成績總是名列前十名。我要用功才能超過她,稍不小心就略遜她一籌。我經常比她分數高是因爲她在我用功的時候談戀愛去了。
劍輝在學院數不清談了多少個男朋友,一次都沒成功。
“別的什麼無法選擇,”她宣稱,“只有愛人可以選擇,我才不在乎別人怎麼說,我就是要挑,要選,一定要找一個十分理想的。”
我們倆不論到哪兒,哪兒的人都說我倆長得相像。我常暗中端詳劍輝,我認爲她比我長得好看。不動則已,一開口講話,一擡腳走路,她就比我生動,比我飄逸。我們一同穿上白大褂的那一天,她簡直超塵俗,神極了。我感到自己對她是可望不及的。
在婦産科工作了才一個月,功底便見分曉。我再怎麼用功也不行。劍輝有一雙天生的幹婦産科的手。她的手格外細長柔韌,皮膚和緞子一樣光滑並且觸覺異乎尋常的靈敏。僅僅一個月呢,科裏就有人叫她“金手”。
初上班時,科主任帶著我們。我們檢查了病人後,科主任複查一遍。不知不覺,科主任不再複查。尤其對劍輝,完全放了手。遇上了不太清楚的包塊腫瘤什麼的,一般醫生拿不准就請科主任摸摸,往往科主任摸了之後不發表意見,讓劍輝去摸,讓她診斷,對于劍輝的診斷,科主任總是贊許地說:“對極了!”
當然我也不差,僅次于劍輝,我倆年輕,能幹,無家庭牽挂,很快就一躍而成婦産科的臺柱子。我還有一大優點是劍輝不及的:我人緣好。
同事們明顯喜歡我一些。她們和我開玩笑,說知心話,用我的日常用品,有了困難就找我幫忙。許多人私下裏對科主任有意見,說劍輝其實不如我。
我心如明鏡,其實我不如劍輝。劍輝視我爲唯一的摯友我不知道她的真實原因,而我對她卻是由于欽佩,一種真心實意的欽佩,因爲她天生就比我靈,這是一種百鳥朝鳳的欽佩。當然我也沒有對任何人承認這種隱密的情緒,這是不好對人承認的呀。有這種感情作基礎,友誼就比別的基礎牢固和純潔得多。所以,對同事們的抱不平我只有一種無可奈何的感傷。
工農兵大學生紅了一時,衰得極快。
我們剛剛爲自己的幸運洋洋得意,轉而又爲自己的受人輕視含怨抱屈。
醫療系統調工資,凡有大專以上文憑的可以不考試,唯獨工農兵大學生要考試。院辦又出通知:可以知難而退放棄考試。
我和劍輝商量。我說:“我們棄權吧,不就是少長一級工資嗎?何況你快生孩子了。”
劍輝說:“傻爪,這不單純是要不要一級工資的問題。一定要考!”
“可萬一……考得不理想,他們出題一定很難。”
“有什麼呢,大學不都是學那幾本破書。你搬到我家來住一段,我們一塊兒複習,給他們一個厲害瞧瞧。”
我搬到劍輝家。每天晚上我們複習功課。劍輝挺著大肚子,盤腳坐沙發上,看了不到幾頁書就呵欠連天。老楚一次次催她早睡,求她替懷中胎兒著想。劍輝就去房間睡覺。我往下至少還要看三個小時的書。劍輝還對我說:“我從來沒有這麼刻苦過的,這次我真不簡單。”我暗暗爲她擔著心。
考試成績馬上打消了我的擔心。實際作考試是剖腹産手術,劍輝分數最高,獨占鳌頭。理論分數我第一,劍輝第二。我倆爲全院的工農兵學員爭了口氣。各科的工農兵湊份子在“老大興園”吃了一頓鲢魚以示慶賀。
不過,接著就發生了極不愉快的事。
我的工資長了一級,劍輝卻沒有。一宣布,劍輝的臉就冰了,好久不理睬調資小組的人和我。
我沒辦法。在未宣布之前,院長找我談過活。我一聽就連連擺手,我說我不要這一級工資,劍輝總分第一,應該是劍輝。院長說群衆普遍反映我熱愛本職工作,吃苦耐勞,樂于助人,政治上又要求進步。我不明白我如何要求的,院長說每次政治學習你都主動讀報讀文件,而劍輝,政治學習總打瞌睡。我說:“院長,她是因爲懷孕呀。”
院長呵呵笑。說:“你就別固執了。劍輝的確是一個天才的婦産科醫生,她如果想考研究生我們一定會大力支持,可這次長工資不行,作爲院方,要全面地衡量一個人,盡量減少群衆的不滿情緒。”
可不滿的人多得很,都以劍輝爲例說明問題。說考試是場騙局。他們以爲劍輝會與他們抱成一團,但劍輝只說一句:“我討厭騙局也討厭嗡嗡地議論騙局,都醜惡。”
生孩子的時候,劍輝同我和好了。
劍輝常常教導産婦們怎樣生孩子。在她們疼得亂叫時,她說:“放松放松,別亡命地叫。這不過是一陣宮縮而已。”
産婦們只得含淚咬牙聽醫生的指揮。
劍輝自己卻不會生。一發作,全亂套了。在把她送到醫院來的途中,老楚的胳膊被她抓得鮮血淋漓。
我正當班,劍輝成了我的病人。她躺在待産室的上,被宰割似的尖叫,兩腳撲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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