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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冬無雪

第4小節
池莉作品

  [續一冬無雪上一小節]綠的副食品。一個姑娘看見了我,飛快地告訴了她的夥伴們。她們全看我,從上到下,從下到上。

  姑娘朝我走過來,賞賜般地送我一個媚笑。

  “小可憐兒,第一次來?看你挺斯文,像個知識分子嘛。你的什麼在籠子裏?兄弟,丈夫?情人?來,別站在後面,我站的這個隊讓給你。”

  姑娘臉上沒有一絲皺紋。眼影塗得太濃,像挨了兩拳似的。

  “嘿,不理我?”她甩了甩胯,“婊子養的,不知好歹!你個婊子幹淨的話就不會上這兒來!”

  她的夥伴拼命起哄,作鬼臉,吹口哨。

  劍輝就是在這些人中間。我直想哭。

  一個女看守把劍輝帶到辦公室。她一頭亂發沾了許多草屑,左臉顴骨上有塊青紫傷痕,髒而皺的yi服裏整個一個浮腫蠟黃的人,那個整潔漂亮,優雅過人的劍輝哪兒去了?我極力克製自己,像每天上班見面一樣“嘿”地打了個招呼。劍輝沒有“嘿”,她漠然地靠桌站著。

  我沒有替她拈去頭上的髒東西,我不能讓她想象出自己蓬頭垢面的模樣。我像談家常一樣告訴她小丫很好,老楚在爲她奔走,醫院領導在爲她想方設法等等全是好消息,劍輝的眼睛這才漸漸活起來,看著我說:“小丫真的好嗎?”

  我說:“是的。”

  她說:“小丫就拜托給你了。”

  “別亂想,你很快就會平反昭雪的,”

  劍輝慘然一笑。

  我遞給她一盒巧克力,就在她伸手接盒子的時候,女看守推開了她的手,拿走了巧克力,嚴厲地說:“現在不准送食品。等判了刑探監再送。”

  劍輝的手折斷了似的耷拉下去,低下頭,亂發遮住臉,再也不肯擡起頭來。

  “請你,”我對女看守說,“請你別這麼粗暴。”

  “粗暴,”女看守說,“你認爲這裏是公園嗎?這裏是執法機構,這裏邊關的都是社會渣滓。”

  劍輝的頭更低了。

  我說:“別介意,劍輝。別介意!”

  劍輝不可能不介意,她有顆那麼敏感的心。

  我滔滔不絕地講話以分散她的注意力。我告訴她我做了她的辯護人,我將辯護詞念給她聽。請她堅強些,與我好好配合,我們一定會打贏這場官司的。我呼喚她,請她說說對辯護詞的修改意見。千呼萬喚,劍輝就是不擡頭。

  臨別時,我請劍輝先回去。

  女看守對劍輝說:“走吧。”

  劍輝不動。女看守用電警棍杵了杵她,我撲過去說:“請別這樣,求求您,她是個受人尊重的醫生。”

  劍輝猛然仰起頭,抓住了我的胳膊。我以爲她淚流滿面呢,卻不,她幹枯的眼窩燒得通紅。她問我:“我坐牢了,是嗎?”

  我使勁捏著她的膀子,說:“堅強些!劍輝!”

  每當我一想起在看守所與劍輝見面的一幕,我的心就屈辱得發慌,就感到我的辯護詞蒼白無力到了極點。

  人行道上一陣騒亂。有人撞了我一下,我又撞在別人身上。“臭婊子養的!”有個聲音在我背後罵,我格外在乎地轉身尋人,准備吵架,原來沒有誰罵我,是一個穿著比軍官還威風的市場管理人員在罵無證賣早點的人。

  我又重新開始默誦辯護詞。我仿佛聽見了審判長的聲音:請被告的辯護人作辯護。于是,我莊重地站起來。我張開了嘴巴,卻無論如何發不出音來。我急得滿頭大汗,所有的人都莫名其妙望著我。我掙紮著想:我准是掉進了一個夢魔裏。這是夢!鬧鍾響了。窗簾拉開了。陽光湧進來了。劍輝在梳她那栗se的長發。單身宿舍的門被我們咣當一聲帶上。我們到食堂買了饅頭,這走邊吃。肩比肩走在光滑的shui磨石長廊裏,走向我們的婦産科。早起的病員對我們躬身微笑,說:“大夫們早上好哇。”我們也微笑,說:“早上好。”

  可是鐵的事實橫陳在我面前:法院到了。

  法院到了,時間才八點半,離開庭時間還有一小時。我希望這一小時很長很長,讓我多想點對策;又希望一小時飛快過去,讓劍輝早一些得到公正的辯護。

3

  如果劍輝真如她自己所說的不做醫生就好了,也許就不會遭此大禍了。

  在生小丫前,劍輝一直說:“我當醫生是個錯誤。”

  醫生這個職業,不論在哪個guo家,什麼製度下都是一個好職業。我一說這種話,劍輝就嗤之以鼻,說:“俗見。”

  劍輝並非出身醫生世家,但她父母生前好像吃盡了當醫生的苦頭一樣不高興女兒做個醫生。

  “幹什麼都比幹醫生有希望。醫生就意味著白班連著夜班熬,上了班就嵌死在科室不得動彈,精神不分八小時,日夜緊張。工資低,一輩子也許升不上主治醫生。運動一來便批城市老爺衛生部,一批就下放農村。說起來是知識分子,實際是ti力勞動者。看起來幹幹淨淨,實際全是擺弄屎尿血膿。一件白大褂穿了八年還不給換新的,捉襟見肘,這是什麼待遇?”

  劍輝一數落自己職業的種種弊端,我就覺得是她母qin的話從她嘴裏出來了。她也不想想:自從我們當醫生以來,從來沒有批過城市老爺衛生部。

  人各有志,劍輝想幹司機這一行。有一次她在科裏說出她的理想,大家不禁啞然失笑。

  她說,開什麼車都行,開飛機更中意。人往方向盤前一坐,腳往離合器上一踏,一種將要奔馳將要升騰的感覺油然而生。全神貫注、勇往直前。一切都往後退,唯獨自己往前飛。誰要擋道了,神氣十足地罵他一句:“他ma的,你小子找死!”是誰都得乖乖聽著。下了班,人就可以徹底放松。吃,喝,說,笑,不再爲工作牽腸挂肚。出車補貼,勞保用品,節油獎金,安全行駛多少公裏,一律按勞付酬。試問,一上午接四個娃娃出生,汗shi四件內yi,累得手腳癱軟,餓得頭昏目眩;星期天休息也得早早趕來查一次房。這些付出的勞動有多少,給你的報酬是多少?醫院的大方向錯了,根本沒搞社會主義。

  假如你給哪個不講理的病人來一句:“你小子找死!”那還得了!

  醫院的服務公約明文規定:醫護人員和病人吵一次嘴扣獎金五元。至于爲什麼吵,那不管,見吵就扣。

  婦産科第一個因和病人吵嘴而被扣獎金的就是劍輝。

  那天劍輝上門診班。上班沒一會兒,病房來電話請她緊急會診。chu理完回到門診,看了幾個病人,電話又找她。“李大夫,我是營養食堂婦産科竈,你來看看本周食譜吧!”劍輝說,“是不是你們自己——”

  “你是營養師。你是大夫可也兼任了營養師,都是工作你不想來?等等,我給你念一段院辦的文件。”

  “別念,我來了。”

  等劍輝返回門診時,離下班時間只差五分鍾了。一個孕婦堵住了劍輝。說:“你什麼狗屁!不像話!我等了你一個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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