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書庫>文學名著>遲子建>音樂與畫冊裏的生活第3小節

音樂與畫冊裏的生活

第3小節
遲子建作品

  [續音樂與畫冊裏的生活上一小節]這封信早已誕生了。對人來講,心靈遠比形式重要,一封信飛進耶個永恒的畫面,畫面才有了靈魂,如同教堂擁有了鍾聲一樣。

  接下來我們看到的是古堡的情景。古堡永遠是一部寫也寫不盡的史書。我們看到的古堡卻是平靜的,它chu于雨後狀態。歲月在它身上留下了金黃se的痕迹,古堡的頂端生長著油綠的樹木。這也可以說是一帶古堡群,也許這裏曾經刀光劍影,有過撕心裂肺的愛情故事,有過欺騙、榮譽,但歲月的磨蝕卻使它的外表如大理石一般平靜堅硬。古堡有許多窗口,風不管從哪個世紀吹來,那窗口都紋絲不動。我們還看到了彩虹,它就從古堡背後升起,在藍天下,像一條被上帝逐出樂園的美人魚妖燒地懸浮于半空。它的斑斓顔se使天空更加澄澈。這時候我們聞到了雨後古堡散發出的富有誘惑的chao氣。畫面有了動感,一個牽著駱駝的旅人疲憊地經過這裏。駱駝和人一直穿過古堡群,後來走到落日裏。

  揚州淪陷了。它的淪陷同落日一樣讓人痛心。而南京、蕪湖、鎮江等江南名鎮也未能幸免于難。淪陷區的情景令人慘不忍睹。有的人被刺死後,腸子露在yi服外面;而一次空襲降下的炸彈使得街上赤手空拳的老百姓頃刻間魂魄歸西,樹身、牆壁上到chu貼著肉片。而一些被強jian後的婦女有的被割去ru房,有的下身被塞上了玉米稭甚至木棍。那時音樂在血河裏嗚咽不已。

  我對人的懷疑是從一九三七年以後的歲月開始的。我不知道人是什麼。我看到了非人的東西,看到了暴力和罪惡,看到了毀滅。我憎恨戰爭,而在和平年代裏我對那些因戰爭而成就自己的將軍心生崇敬之情時,我便覺得一個經曆過戰爭的人有此種心理實在是罪過。將軍的傳記不管多麼輝煌,都是一部殺人史。所以我不看將軍的傳記,只看藝術家的。我母qin對揚州的眷戀籠罩著她的後半生,事實上一個人瘋了之後不管她活上幾百年,都是沒有生命可言的,因爲她的靈魂已經歸鄉了。我帶著chuchu依賴我的母qin離開了汾陽,那時候汾陽無雪,從城裏到鄉下的路上到chu是逃難的慌亂的人群和路兩側衰敗的淒草,人們仍然渴望找到一片和平樂土。天空在那些年顯得很低,總有一些驅不散的鉛灰se積雲浮遊在半空中,老人們說,那是屈死的冤魂。我和母qin到汾陽後在一座尚未被敵軍襲擊的村子住下來,那裏離北平很近,因而更加不太平。小村面向大平原,毫無防禦工事。母qin除了唱歌就是吃飯,在這兩點上她都顯得很饑餓。我不得不每天爲我倆的肚皮cao心。

  我先給一個富庶人家幫廚,後來這家的小jie要出嫁而需要刺繡工的時候,我自薦了自己美麗絕倫的刺繡手藝。我在猩紅se的錦緞上繡碧綠的蓮葉和亂遊的金魚,在湖綠se的緞面上繡紅se的牡丹和銀白的蝴蝶。我和母qin的生計以此維持著。那小村子有一座油坊,油坊的掌櫃是個瘸tui的胖男人。他看上了我母qin的容貌,每天來窗前騒擾她,而母qin則隨心所慾地站在被我反鎖在屋的窗前對油坊掌櫃頻頻微笑。正當我一籌莫展的時刻,聽說日本人要進村了。人們紛紛攜著家眷錢財落荒而逃,那位小jie的婚禮也未如期舉行。無論年老年少的女人都將臉塗上竈底灰,塵垢滿面,而且都穿得yi衫褴褛,有的甚至女扮男裝。我背著簡單的行囊牽著母qin的手走在逃難的人群中時,眼前不止一次閃現出老家揚州的情景。我們在揚州有五間房子,房前的天井有綠se的藤蔓,我和兩個弟弟幼年時喜歡在天井裏做擡花轎的遊戲。每次我都扮新娘,兩個弟弟自然都是轎夫,至于新郎是誰,我是不知道的,因爲轎夫從未把我送到目的地。

  我們家的客廳有六把楠木椅子,猩紅se的,而紅木茶桌上則永遠放著一盆蘭花。到了吃河蟹的時候,父qin就請他的朋友們來飲酒賦詩。女仆把陳醋分放到橄榄形的小食碟裏,然後兌上新鮮的姜絲,而鍋裏被蒸著的河蟹已經把滿身鮮氣抖摟出來了。父qin曾有詩來描述吃河蟹的情景:

  不須美酒邀明月,

  自有河蟹映紅光。

  若知手足已被縛,

  何不欣然葬詩魂?

  意思是說;桌上的河蟹把紅瑩瑩的蓋對著月光。月光便絲絲縷縷地落到蟹殼上,使它背上紅光熠熠。那河蟹若知道自己早晚要被捆了手腳扔到鍋裏來做下酒的吃食,何不順其自然地成全詩人,以犧牲自己來使一首好詩誕生呢?然而父qin要出家之前,卻對自己的這一行爲深表愧意,他不吃活的河蟹,不在夜間出門,以免不慎踩死路上的蟲子,而白天走路時總是彎腰弓背留神看著腳下。一次我陪他上魚市,他看到活的鲫魚和草魚被人從shui盆中捉出,被細鐵絲活生生地從粉嫩的魚鰓穿過去,便痛苦得有些氣短了。更可怕的是殺鳝魚的情景,商人腳下踏著一塊木板,板中央早早就被提前釘透了的釘子將銳利的尖頭對准魚,商人捉出活的鳝魚,像玩蟒遊戲的人一樣麻利地用兩手分別擒了首尾,用勁踩住板子,俯身將鳝魚‘嚓——’的一聲從釘子上劃過,柔軟而滑潤的鳝魚就從肚腹chu破開了一尺見長的口子,血淋淋地嗚呼哀哉了。每逢女仆從街上買回鳝魚的時候,父qin就躲在書房裏拒絕吃飯。我母qin那時就悄悄嘀咕,說他這是有些不對頭了。他出家前留給母qin這樣一首詩:

  空有兒女對日月,

  相思苦短晝夜長。

  若入空門聽雨聲,

  勝似人間飲群芳。

  母qin哭泣著,希望人間的寺廟在一夜間夷爲灰燼。母qin沒有活到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的早晨,否則,她會覺得美guo扔到廣島的原子彈應該投到父qin出家的寺廟上,那樣,她和父qin都徹底得救了。

  老婦人對著一個金黃se的空間流淚。《無心敲雨》的旋律將秋日映在湖面上的落葉渲染得更加明麗。山脊上的白雲很厚,軀幹筆直的針葉林看上去濃密極了,它們投在湖shui上的影子像是一把男人的絡腮胡子。女仆像蜻蜓一樣無聲地走進屋子,將一碗有聲se的茶遞給她。她飲茶的時刻秘魯的《飛逝的雄鷹》又激情蕩漾地將她帶到一個藍se地帶,那是薄暮時分的藍幽幽的山谷。她站在那裏,憶起了她的第一個男人。

  “離開那個風景優美的小鎮之後,我來到了另一個有雪的小鎮,我在那裏生活了七年。我和鄰居相chu得很融洽。我的房子位于小鎮西北方,是米黃se的,靠近山谷,看上去卓爾不群。那時候戰爭進行得正如火如荼,我在小鎮的學校教孩子們學習曆史。孩子們對曆史不感興趣,他們更願意聽戰爭的消息。只要傳來局部勝仗的消息,他們便會歡呼雀躍。在孩子的心目中,戰爭是偉大的神聖的。只是有一個xing格內向的男孩子,他哥哥不幸戰死,從此之後他就逃避慶賀戰爭的場景。他憂傷地對我……

《音樂與畫冊裏的生活》全文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

▷ 閱讀《音樂與畫冊裏的生活》第4小節上一小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