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白雪的墓園上一小節]，把竹筐放在牆角後神秘地走過來對我說：“咱
想過年了，她去倉房裏收拾過年用的東西。”我如釋重負。果然，母
很快從門外進來了，她的一只手裏提著袋面粉，另一只手裏拿著一捆被凍得又白又直的生蔥，她把它們放在鍋臺前，一副要大大忙年的姿態。
我趕緊把
壺添滿，掀開爐圈，將壺坐上去。我知道忙年最不可缺少的就是溫，這種懂事的做法會使母欣慰的。
母把我們姊
幾個叫到一起，向我們布置忙年的工作。弟弟因爲
勤，大多是搞“采買”，醬油、醋、筷子、香、
蛋、豬肉等等的東西一律歸他來買；而
要搞“內務”，拆洗被褥、掃塵、抹玻璃、蒸年糕、炒花生瓜子等等；我雖說是個女孩，但幹細活大多不精，所以就只能做挑、倒髒、打掃院子、劈拌子、歸置倉房中的雜物這一類粗活。好在我有一身的力氣，又是最不怕寒冷的，所以這些戶外的活于我來講還是一種獎賞呢。母一旦活起來，我們也就跟著活起來了。母吩咐活兒的時候她的左眼裏仍然嵌著圓圓的一點紅
，就像一顆紅豆似的，那是父咽氣的時候她的眼睛裏突然生長出來的東西。我總覺得那是父的靈魂，父真會找地方。父的靈魂是紅的，我確信他如今棲息在母的眼睛裏。
布置完活兒，母又對弟弟說：“往年當買的鞭炮、挂錢、對聯和紙燈籠今年一律不買了。”“我知道。”弟弟低下頭沈沈地說。死了主人的人家要在三年之內忌諱招搖這些喜慶彩太濃的東西，我們從小的時候就知道這種不同尋常的風俗。看來有父和沒父就是不一樣，我的心陡地淒涼了一下，鼻子竟又酸了，又不好在母面前落淚，只能幹憋著，癡癡地想著山上的墓園，墓園的白雪和那種無法形容的甯靜之氣。一定是我的神引起母的注意了，她喚了一聲我的
名，然後對我們說：“從現在起誰也不許再掉一滴眼淚。我和你爸爸生活了二十幾年，感情一直很好，比別人家打著鬧著在一起一輩子都值得，我知足了。傷心雖是傷心，可人死了，怎麼也招不回來，就隨他去吧。你們都大了，可以不需要父了，將來的路都得自己走。你們爸爸活著時待你們都不薄，又不是沒受過父愛，也該知足了。”母說完話，就返身進廚房幹活去了。我們弟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就趕緊行動起來。
我擔著鐵桶朝井走去。井在我們家的西北方向，選擇最近的路線也要繞過七八幢房屋才能到達那裏。路上的雪可不像園子中的那麼豐厚和完整，由于人來人往的緣故，雪東一塊西一塊像補丁一樣顯眼地貼在路上，路上還有牲口的糞便和劈柈子人家留下的碎木片。走在這樣的路上心裏有一種百無聊賴的感覺。天非常蒼白，如果不到黃昏時刻，連西邊天上那一帶隱隱約約的晚霞也看不到。我垂頭走著，因爲這一帶路線我熟悉得閉著眼睛都可以行走，偶爾碰上兩三個長輩的大娘和嬸子，她們大都一開口就喚著我的名直直地問：“你有心過年嗎？”“有心。”我稍稍擡頭望一望她們，接著又垂頭朝前走。繞到井臺時，才發現那裏挑的人比往日多了。挑的大多是男人，他們很自覺地排著隊，但是見我來了，他們全都熱情地讓我先打。我執拗地謝絕著，因爲我覺得他們是在可憐我剛剛沒了父，我不願意接受這種同情，所以我怎麼也不肯站到最前面去。我站在這些男人身後默默排著隊，我的腳下是厚厚的冰，冰呈現著一種黃的彩，我就像踩著一大塊
酪一樣。我不敢看這些男人的臉，因爲他們容易使我想起父。父在世時，也是排在他們身後的一員。那時候這些男人在一起時有說有笑，現在因爲我排在後面，他們都沈默無語。我只聽見吱吱的搖聲和嘩嘩的倒聲以及許多男人的腳步像螞蟻一樣慢吞吞前移的微妙的摩擦聲，其它我感受到的就是這單調的動蕩之下潛藏著的深深的寂靜和寒冷。這真是一個漫長的冬天。我又憶起了母眼裏那顆鮮潤的紅豆。這時我腳邊的兩只桶突然發出一陣狂飲的聲音，原來前面的人把先例進我桶裏了，我只好退出隊伍，擔起兩只桶搖搖晃晃地離開井臺。離人群遠了的時候，我才敢捧出眼淚。我哭是因爲他們狠狠地同情了我，我受不了。由于哭泣我的倔勁就給提上來了，倔勁一上來力氣也就壯了起來，所以我很快走到家門口了。我把擔進廚房，廚房裏有霧蒙蒙的汽，母正守著一只大盆洗涮碗碟，而則蒙著一塊頭巾站在一把椅子上掃塵。母吩咐我把倒進缸裏後抱一些柴火進來，因爲爐子裏的火不多了。我鼻音濃重地應著。母便問：“沒出息的，又偷著出去哭了？”“他們非要我先打，我受不了。”我說。“過了年他們就不會這樣了。何況，你一定是見著他們不吭不響了，所以人家才可憐你。”母淡淡地說。
年已經像一個許多天沒吃東西的大肚羅漢一樣氣喘籲籲地走到門檻了，只要稍稍開一下門，它就會饑腸辘辘地進來。再有兩天就是年三十，我們要依照風俗去山上請爸爸回家過年。一大早，母就起來忙著煎魚、炒絲和攤蛋，她做這些都是上墳用的，而我們弟三人則在裏屋爲父打印紙錢。爲了讓父在那邊最富有，所以我們總是用面值一百元的錢幣來打紙錢。心細的說票子都是大的父買東西怕找不開，所以我們才又打了一些角角分分的零錢。等一切都准備停當我們將要出發的時候，母突然說：“讓我也去吧。”母垂下手，很自然地征求我們的意見。我和弟弟同時看了看，因爲她最具有發言權。說：“你別去了，我們去就行了。”“可我還一次也沒去過呢。”母很有些委屈地說，好像我們剝奪了她探望丈夫的權利似的。“可你一去又得哭了。”直率地說。“我保證不哭。”母幾乎是有些流露出女孩子氣了，她飛快地摘掉圍裙，沖進裏屋去找圍巾和手套。仍然心有余悸地問我：“你猜她去了會哭嗎？”“我想會的。”我說。“肯定要哭。”弟弟補充說。“那就不讓她去了。”說完，我們弟三人趁她還沒出來就先溜出家門。我們像小偷一樣飛速地沿著障子邊東拐西拐地躥上公路，很快就把母甩掉了。她不知道父墓園的確切位置，而且她發現我們是故意擺
她之後，她絕對不會再追趕我們的。
天氣極其寒冷，連空中亂響的爆竹聲也是寒冷的。進山之後，我們的目光不停地朝父居住的地方眺望，好像久別歸家似的那麼望眼慾穿。有幾只大鳥在墓地上面的樹梢盤桓，像墓園守望者一樣。我們到達父身邊時就像看見上帝一樣一齊跪下，我們做著最古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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