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暢飲“天河之水”上一小節]的表達上來講,我更看重《逝川》、《秧歌》、《霧月牛欄》;從生活意味的紀念意義來講,我喜歡《原始風影》;從作品的樸素來講,我偏愛《
土豆》;而從想象力最爲快意的馳騁來講,我喜歡《向著白夜旅行》與“鬼”同行,喜歡《逆行精靈》中與會飛的女人在森林中漫遊,真是很難選擇,你還是饒了我吧。
文:我個人認爲《秧歌》前後的一批作品如《香坊》、《東窗》、《舊時代的磨房》、《向著白夜旅行》等小說是你創作的一個高。你曾經在一篇創作談中說到你喜歡神話和傳說,而以《秧歌》和《向著白夜旅行》爲代表的這批小說正是你在故鄉的神話與傳說的浸潤下,使想象力和創造力勃然迸發的結果。我甚至覺得如果你沿著這條路子再推進一步,會産生更優秀的作品。但你這之後創作上出現了新的轉折,你接著寫出了一批更貼近現實,風格更爲平實的作品,如《白銀那》、《
土豆》、《日落碗窯》等。當然我並不是說這批小說不好(由于極高的轉載率形成的覆蓋面後者可能有著更大的社會影響),但總是覺得有點可惜。你能談談出于什麼原因使你中斷了如《秧歌》、《向著白夜旅行》那類更富于傳奇
、藝術上更具有張力的寫作而轉向一種平實的寫作嗎?
遲:有意地中斷一種寫作而轉向另一種寫作對我來講是不可能的事,而且從新作《逆行精靈》中應該看出類似《向著白夜旅行》的這種文氣仍在浮動,只不過近幾年生活相對穩定和平淡,可能作品會無形中打上了這種烙印。而且人過三十之後,特別容易被樸素的事物所打動。有一次我去醫院開葯,一進醫院一樓的大廳,蓦然被一幅情景所驚呆了:有一個穿著土裏土氣的鄉下男人面灰黃地躺在擔架上,在他的旁邊坐著一位鄉下姑娘,他們的手一直緊緊地握在一起,他們旁若無人地深情對視著,令我有一種觸目驚心的感覺。一樓大廳裏人來人往,他們並不在意人們用怎樣的目光打量他們,那種感人至深的畫面令我淚流。我想象這男人患了重病或絕症,但有一種超越生死的愛情卻會永遠生長著,于是就寫了《
土豆》,于是就有了死亡之後仍然彌漫著的至愛情深。我曾和方方講過這個故事,她很喜歡這篇小說的結尾。今年,德
洪堡大學的戴妮小
以我的小說創作作爲她的碩士論文的選題,她通讀了我的作品後,對《
土豆》也格外喜歡,她在來信中寫道:“看過《
土豆》我心裏很痛苦,我想在中
找到有‘
土豆’的愛情很難。”我想西方人也許在潛意識裏認爲他們對愛情的理解比我們高尚,所以他們看到樸素天然的愛情畫面時,就不免有些吃驚。但我想真正的愛情在世界上的任何角落都能生長。
至于《白銀那》和《日落碗窯》這兩部如你所言轉載率極高的作品,其實我個人對它們也不十分滿意,它們在某些方面還顯得粗糙。我想我能夠意識到這一點是好事,今後的寫作肯定還會有變化,我討厭一成不變的寫作。雖然我的《土豆》從現實中獲得了某種啓示,但我還是對現實持有清醒的懷疑態度。我更看重想象力在作品中的那種飛翔。
文:《秧歌》中的小梳妝是一個頗具神韻的人物,你寫她的美,並不從正面著墨,而是通過她扭秧歌時的萬人空巷群情激蕩,和女蘿的父母看秧歌時太過投入,致使幼年的女蘿在雪地上凍掉了兩個腳趾這種側面的烘托,給讀者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間。這使我想起漢樂府《陌上桑》中對羅敷形象的刻劃,也是采用了類似手法,寥寥數筆,盡得風流。我同時想起了你在長篇小說《晨鍾響徹黃昏》中某一章的標題《漢語的迷途》,你是什麼時候感到了漢語寫作出現了“迷途”,進而較自覺地在古漢語的表達中尋找走出“迷途”的途徑的?你對“漢語的迷途”是怎麼看的?
遲:《晨鍾響徹黃昏》是我一九九三年寫的長篇。小說男主人公宋加文是一所大學的教漢語的老師,我小說的第一章的標題就叫做《迷途的漢語》。我剛剛從《小說家》上看到包括你本人在內的一些文學編輯的一篇對話《漢語小說的失語與迷途及其可能》。在談到漢語小說的迷途時,聞樹
這樣說道:“大約在兩年前吧,遲子建在《小說家》上發表的長篇小說《晨鍾響徹黃昏》有一章的標題是《漢語的迷途》,記得李佩甫和我聊起這個命題時興奮得直在屋裏踱步。那時的遲子建就好像預感到了漢語小說將要出現的困境,真是不幸被她言中。”聞樹
之所以有上述印象,大約緣自他讀了某些章節後的感悟。而你所提到的兩個問題,我想用那部長篇的某個段落就可以回答。現在把它抄錄如下:
古代漢語向現代漢語的轉化是一個痛苦的過程。以先秦口語爲基礎而形成的文言文,和以唐宋以來北方話爲基礎而形成的古白話,在這種轉化的過程中如産卵的大馬哈魚一般迅速死去。它産出的卵孵化成小魚後頑強地向大海遊去。在這種蛻變過程中,漢語的神話彩逐漸消失,音樂
彩和語意
彩也逐漸消失。平白、樸實、自由的漢語替代了千錘百煉、華麗、寓意隱晦的漢語。漢語朝著大衆化的寬廣大道放心大膽狂奔的時候,原始的文字
彩正在路的兩側悄然退去。漢語走在一條陽光燦爛的大道上,但好景不長,它很快陷入一種模式的僵局。于是許多人又對加著無窮無盡注釋的古漢語産生了濃厚的興趣。吟哦不盡的古典詩詞使漢語曾經達到了一種爐火純青的地步,古漢語和現代漢語展示了兩種不同的情景。古漢語把晚霞寫得典雅詩意,而現代漢語往往容易讓晚霞只成爲一種動人的風景。前者憂怨歎息,富有宗教氣息;後者灑
無羁,看破紅塵。漢語發展到今天不再粉墨登場,它可以穿著破
裳戴著舊草帽大搖大擺縱橫四海,它放
形骸、魂飛魄散、不拘小節。漢語奔湧了許多世紀後,發現它的激情消退了。它疲憊、瘦弱、略顯蒼白,同使用它的主人一樣。漢語的主人越來越木讷、倦怠、無所適從,漢語也就更加心灰意懶。漢語的發展依賴于使用它的人的精神氣質,漢語的主人迷途了,漢語必然迷途。
在此我還要鄭重聲明,除卻上面對漢語迷途的一些想法之外,我在作品中所說的漢語迷途也喻指漢語在被人使用時的某種虛僞。如主人公聽到前妻要再婚,他心裏仍然醋意十足,可他說出的卻是矛盾的祝福話。我試圖通過主人公對漢語真實
的隱去的一些想法來解釋生活,可惜還不那麼成功。關于漢語的迷途你們是作爲學術來論爭的,而我在作品中是作爲人物發展的一種軌迹,屬
有所不同。所以聞樹
所言“不幸被她言中”使我有“受寵若驚”的感覺。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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