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解放”牌卡車拉著劉貴駛出了縣城,這時估摸是在上午八點鍾前後。劉貴被反綁了雙手,站在緊挨著駕駛室的鐵欄後面。車廂裏還站著四名法警,他們著整潔,紮著武裝帶,每人佩一把手槍。
卡車前頭還有一輛面包車。幾分鍾前,幾個身穿製服的法官依次坐進了車裏。最後上車的是一個面容嚴峻的中年男人。他朝卡申看了一眼,然後特手一揮說:“出發!”
街上正是人多的時候。這是上班的時間,許多人騎著自行車,也有步行的,每個人都穿戴整齊,女人們都穿著紅裙子白裙子花裙子紫裙子,甚是好看,肩上都挎著精製的小皮包,躶露的手臂前後甩動著,白皙而生動,放射出充滿生命的活力光澤,令人頭暈目眩。
卡車一出縣城,天地驟然開闊起來。田野一覽無余。正值盛夏,田地豐滿而凝重,早晨的流一樣的日光,將莊稼漂洗得又鮮豔又幹淨。晨風吹來一陣陣清香,讓人頓時神志清爽。柏油的公路寬闊平坦,看過去卻越來越窄,直到和墨綠
的田地混成一片。
劉貴不由打了一個寒顫。他以前無數次在這條路上走過,他知道從這裏到霞慎的距離,三個小時足夠了。我還有三個鍾頭了!他便覺得小腹那兒脹起來,脹得他難受,脹得他一陣陣心慌,脹得他手心發癢……來不及細想,他已經感覺到褲裆那兒辣辣地熱起來,接著又延伸開,沿著兩條大,向下,漸漸又涼了,就像
上爬著許多小蟲子……與此同時,他倒感到渾身一陣輕松。
太丟人了。
有一瞬間,劉貴這樣想道。
劉貴本來是很高大的,寬寬的肩膀,兩條長。只是長了一張窄臉,臉上布滿了一道道深刻的皺紋,這就總顯得他的臉很肮髒,好像總也不洗似的(他也真是不洗,不是總也不洗,只是洗得很少)。劉貴還長了一雙大腳,大得商店裏沒有他穿的鞋,只能由他老婆做,近年他老婆昏花了眼睛,做不了了,就由別人做,反正屯裏有那麼多女人,只要他這個屯長一說話,讓誰做誰就得做,不做,她敢!不論誰做的鞋,必得都是條絨面千層底兒,走起來通通直響。劉貴還是個大嗓門,有人說,他站在屯中間喊一嗓子,最後街的房子都震得從牆上往下掉土,唰啦唰啦的,就像下了一陣小雨。這話有點誇張了。但是,他的大嗓門卻是實在的,想當年,他給屯裏人開會,就在大街上,在那兒撂了幾塊土坯,他往土坯上一站,他的話就像一聲聲炸雷,在大家的腦瓜頂上滾來滾去,管保他們聽得一清二楚的。
想想那些年,你劉貴真是英雄到頭了。
劉貴對自己說。
劉貴突然想起了昨晚兒做的一個夢。他夢見他娘了。他迷述糊糊的,聽見他娘喊他:“貴兒!貴兒……來家吃飯啦
娘的喊聲越來越遠。等到他醒了,還真覺得餓了。一時間,心裏便十分的空,空得髒腑裏啥也沒有了。
興十六屯距離霞鎮還有16裏路,興十六屯的名稱就是這麼來的。
興十六屯的屯西有一個大塘,大家都叫西大坑。西大坑很大,
旺的季節就像一片湖。一到冬天
面就凍成了冰,像鏡子一樣,能厚到兩米。坑裏有許多魚,坑又很深,魚都在冰的下面,凍不死的。一到春天,冰化了,正是撈魚的好季節。
三堆把四堆撈上來了。三堆使的是甩網。他站在坑沿上,搶圓了胳膊,一網下去了,感到手裏很沈,以爲准是網得多了,就一把一把倒著網綱,倒得又穩又仔細。卻越倒越沈,眼看就倒不動了。三推對自己說:“我這是倒到魚窩上了!”
三堆剛把話說到這裏,就看見了一雙農田鞋,鞋底兒朝上。他心裏咯噔一下,想哪來的農田鞋呢?不由又將網搗了一把,又看見了兩截腫脹的發白的大(腳脖子)。三堆當下就把網綱放開了。發白的大
和農田鞋很快就重新沈進了
裏。三堆大叫了一聲:“死人啦!……”
那時候三堆還不知道這是四堆。三堆轉身就往屯裏跑去,一路跑一路喊:“死人啦,死人啦!……”
三堆跑得極快,就像一匹馬,甚至比馬還快。這時正是晌午,街上沒幾個人,靜悄悄的,陽光在坑坑窪窪的土路上飄忽不定。三堆的喊聲格外地響。
三堆的喊聲把人都招到街上來了。有的很驚慌,有的不以爲然。有人把三堆攔住想問問怎麼回事,可三堆像馬一樣,沖開對方就跑了過去了。
“這家夥瘋了吧?”有人說。
三堆一直跑到屯長劉貴家裏去了。劉貴家的院門關著,他只好在大門口停住了。他已經不喊了,他呼呼地喘著粗氣。
三堆回頭一看,發現許多人也都跟著他跑到這裏來了。
“三堆,咋回事兒?”有人問他。
三堆沒搭理他。三堆重新喊起來:“死人啦!死人啦!……”
他是對著劉貴家的大門喊的。那是兩扇黑漆的大門,對開的,很高,高過了人的頭頂,站在外面看不見裏邊的情景。門上貼著兩個“福”字,風吹雨淋,如今已經花白了。門邊還挂著一塊長條木板,白地兒上寫著“興十六屯辦公室”這幾個黑字。
三堆喊來喊去,院裏並沒有聲音。三堆還以爲劉貴沒在家呢!
這時卻聽見劉貴說道:“娘的誰呀!這麼大呼小叫的!連個晌覺也不叫人睡……”
話雖說得平平常常,聽起來卻像打雷一樣,轟轟隆隆的聲音立刻滾過了人們的頭頂。
這才聽見腳步聲、咳嗽聲、吐痰聲。腳步聲撲通撲通越來越近,終于“嘩啦”一響,這是拉開了門闩。劉貴果然一副迷迷糊糊的樣子,散著襟,站在門裏。
劉貴說:“咋的了?這大晌午的!”
三堆說:“死人啦!……”
別人也跟著附和:“死人啦!”
劉貴掃視著衆人說:“死人啦?”
大家都說:“三堆說的,三堆你說……”
劉貴便把眼光對准了三堆。
劉貴說:“三堆你看真了?”
三堆沒說話。三堆正在想著什麼事情。
三堆突然叫起來:“四……四堆呀!”
劉貴的腮幫子一哆嗦,說:“四……四堆?”
別人也說:“四堆?”
四堆是三堆的兄弟,去年天剛煞冷,四堆突然不見了。連個話也沒有,誰也不知道他上哪兒去了,連三堆都不知道。
三堆三把兩把推開人群,撒就跑,往西大坑跑。
大家都愣住了。劉貴也愣住了。劉貴終于緩過神兒來,對三堆喊:“三堆你跑什麼?你給我站下!”
三堆已經跑遠了。
別人也紛紛跑了,都跟著三堆跑。只有劉貴沒跑,還停了一會兒。他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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